一夜暢談,付季與石悟二人更覺相知太晚,雖聊了整夜,卻不覺得疲憊。第二日一大早,他們再次上路。
烏康郡本是山勢險要的地方,他們這一走,一路上磕磕絆絆,艱難可想而知。這五輛大車,其中有一輛還翻了車,幸虧那車裡拉著的是一車粗布,若是酒罈子那車,那可真可惜了。
又是一上午跋涉,那道路對付季來說,竟是越來越熟悉。此刻他不由得話慢慢多起來,到達疙瘩背的時候,付季已經完全不怕找不到家了。
這裡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疙瘩背剛過去就是付家祖廟,他們族裡的家學就在那裡。小時候,付季每天要走很遠的山路去上學。他記得那時候每日出門,老祖母就會站在村口的石磨上,拄著拐吩咐他們。
“大活二活要帶好三活,三活要背好四活,莫叫狼叼去。”
付季家兄弟本多,糧食又不夠吃,因此怕養不活,他們的奶名便都起了活字兒。付季行三,因此奶名三活。 他小時候去上學的山路,是真有狼出沒的。
如今,他家兄弟本都養活了,可惜,一道遷丁令,四活已死到路上了,死了便死了,死的人多了去了。那兵老爺,只隨意在路邊指塊地方,連卷破席子都沒有的就埋了。那地兒,幾日看不到,便是滿目的哀草,如今就是遷墳怕是都找不到地方了。
隨著離家鄉越來越近,付季心裡越來越怯,他沒帶好弟弟,如今回得了,有何面目見爹孃老子?更加之一進村,見到村口磨盤上,他老祖母竟沒在那裡,他頓時跪倒嚎啕起來。
出去時,老祖母站在村口說了,他們一日不得歸,祖母便在此處等他們的。如今祖母不在磨盤邊邊,那定是不在了。
那村裡的鄉人,本正自在的待著,忽見了外來的,頓時一頓兵荒馬亂的想往山裡躲,他們是的被抓丁嚇破了膽子。
可他們才沒跑幾步,卻聽到了哭聲,又看到那穿著綢緞的體面人竟跪在村口的磨盤下哭,因此互相推諉著,求了里正來問。
那裡正也是姓付的,按輩分他是付季本家的哥哥,可是如今他也不認得付季了,故而他也不敢打攪,只是弓著身,陪在一邊,看看石悟,又看看那幾車貨物,心裡的念頭,翻了千遍,直到付季嚎不動了,抹抹眼淚,起身看到他,卻喊出他的小名。
“紅紅哥?”
里正一驚,上下打量這位貴人,硬是沒認出來,於是鞠了一躬,小心的問到:“貴人打哪來?如何知道小的賤名兒?”
付季心裡親的不成,卻恪守禮儀,也不敢過分,只是一把拉住他的短袖道哀哭道:“哥哥竟不認得我了,我是懷興家的三活。”
哎呀,哎呀!里正大驚,上下打量半天總是認出了,於是他一把拽著付季的手大哭起來:“三活,三活,你竟活著,你看到我家阿免沒?他與你是一批的。”
付季搖頭,他們被一條繩拉出去,到了澤州縣城後,被一分為二,他們這批說是要去甘州,還有一批要去青州。阿免那批,便是去青州的。
紅紅哭了一會,抹了淚回頭就往山裡跑,一邊跑,一邊喊道:“都出來,莫怕不是抓丁哩,咱三活回來了……活的!活的!懷興大大(爹爹),你家三活回來了……回來了……活的!活的回來了!!!!”
付季長長吸了一口氣,忽然拽起袍角沒命的往山上跑,一邊跑一邊喚著:“祖母……三活回來了,娘,三活回來了啊!祖母……三活回來了……活著……”
那一剎,滿山的槐樹葉被風捲起,一起嗚咽著,悲鳴起來。
付季跑了一會,竟看到自家大哥,身材五大三粗的穿著一身紅花綠襖,充著女人的裝扮,提著裙襬,一路狂奔而下,邊跑邊哭:“三活,哥以為你不在了,三活……”
哎,你道如何,如今這村裡年輕的壯丁,如今俱都學會裝女人逃丁了。
疙瘩背,槐樹村付懷興家三活回來了,還發了財,他家見到現錢兒了,翻身了!
自打付季歸家,第二日起,家裡就是訪客不斷,遠近的親戚便都上了門。
那莊戶人家說的發財,也不過說的就是付季取出來的一百貫。對他們來說,別說一百,一貫都沒見過。那一串串的都是亮錚錚,黃燦燦的天承大錢,一貫能換天授大錢一千二百個呢。莊戶人家,一貫錢就能娶個媳婦兒回來,如今這就是一百個媳婦兒。
自有遷丁令,烏康的男丁越來越值錢,如今娶媳婦幾乎就是半送的,有的人家是聘禮都不要,新娘只自己卷著小包,到時候牽頭驢去接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