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六靜靜地抬起臉,盯著於大。“是,人質已經定下來了。”
“已經定了?”
“是。是竹千代。”他看到於大臉上變色,繼續平靜地說道:“在下認為,夫人收藏的東西還是捐給寺廟為好。”
於大沒有回答,她已經淚流滿面。竹千代生於臘月二十六日,現年僅五歲,就已與母親分離,現在,他竟又要離開父親。良久,她長嘆一聲。久六眸子熠熠生光,無言搖頭。
“也許是因為田原夫人反感竹千代。但無論如何,久松大人屬於織田一方,萬一發生意外,或許會累及夫人。所以那些從岡崎城帶過來的東西,必須儘快……告辭了。”久六也快要流淚了。他背過臉,站起身,拿起笤帚,消失在晨霧中。
於大眼神裡閃現出絕望,兄長的背影消失後,她幾乎癱倒在地,雙手合十祈禱起來。
不知何時,窗外的小鳥開始歡快地歌唱。
久六顯然是來提醒於大:如果繼續秘密收藏舊物,則很有可能被織田家疑為暗中勾結岡崎。於大卻不那樣想。她認為自己的不貞違背了佛義,從而給周圍人帶來不幸。
得到俊勝的許可後,於大招來城中的畫師,讓他繪了自己和母親的畫像,又添了兩個牌位,以供奉菩薩為名,將那些物品獻給水野家廟。
十多日後,畫像繪好了。畫師見過於大,卻沒見過岡崎城的華陽院。大概是因為於大描述得不夠準確,畫像根本不像華陽院。母親不是這樣的,於大心想,接著又想,這樣也罷。她改變了想法,人生如夢,只要一心為家族和親人們祈禱平安,便是足夠。她覺得畫像中人物的姿態正好流露出這種心境。
母親是自己的一面鏡子。不,更準確地說,自己才是一面反映著母親身影的鏡子。於大將那兩幅畫像命名為“鏡影”,擇了個晴朗的冬日,離開了阿古居城。
她請示丈夫後,帶竹之內久六同行。於大不坐轎,便是希望能夠一步一步忘卻過去的自己。曾經作為廣忠之妻的於大,從這天開始已然死去,她只是久松佐渡守俊勝的妻子。她要徹底變成一個平凡、善良的女人。這樣,佛祖大概就可以大發慈悲,保佑竹千代了。
看著手攜那些紀念品和畫像的久六,於大便覺人生如同一場悲傷的夢。如今,誰也不會認為他就是藤九郎信近、刈谷城主的弟弟。
二人沿著落滿枯葉的羊腸小道,向緒川走去。緒川的乾坤院是水野家祖祖輩輩供奉的寺廟。但是,一看到那高大的山門,於大的心惰突然變了。兄長下野守信元身在織田陣營。如果有人看出松平家的東西被供奉在此,也許會惹出大事。
“久六。”
“夫人。”
“這些東西,還是獻給刈谷的楞嚴寺吧。在那座寺裡,有我的兄長信近的墳墓。”
信近也知道自己的“墳墓”在那裡,道:“遵命。”
於是,二人又穿過蕭瑟的田野,向刈谷而去。天空響晴,枯樹卻發出哭泣般的聲音,在風中搖擺。
從緒川坐船,到了刈谷,船在熊邸後面一棵松樹下靠岸了。從前,這裡有個擅長彈琴的長者,他的居所成為源、平、藤、橘等從京城出發到東方去的貴人們途中的歇腳處。那位長者的養女喜歡上了某位貴人,在他離去後仍難以忘懷,將滿腔思緒付諸琴聲,鬱鬱而終。因為那個傳說,這棵松樹被稱為“琴松”。
松樹右邊的樹叢,便是當年的藤九郎信近遭伏擊之處。但令二人更感悲傷的,是那座位於熊邸通往楞嚴寺途中的木房子。那裡的樹木仍在冷風中搖晃著枯萎的枝幹,一想到華陽院曾在那裡以淚洗面,二人愈覺難以忍受。母親被迫拋下五個孩子,嫁到岡崎。想起母親,於大覺得自己的不幸實微不足道,但枯樹的聲音又讓她愈是抑鬱,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久六想必也是同樣的想法。“夫人,莫要再看了。”每當於大停下腳步,他便轉過身去催促。到楞嚴寺時,未時已過。被寺中和尚領進去,二人首先參拜了從緒川移過來的父親之墓。
下野守信元和寺中和尚因連歌而成為朋友,在此新開闢了一小塊墓地,在墓地角落裡豎著墓碑,但上面並未刻有藤九郎信近的名字。
久六終以兄長的口吻對於大說道:“藤九郎信近的墳墓已經長滿苔蘚。於大小姐也可以將煩惱埋葬於此。一切都可以改變……”於大點點頭,半晌沒有說話。
老和尚匆匆迎了過來。這位年近七旬的和尚,雖然看似平靜如水,白眉下的一雙眼睛卻透露出清澈的光芒。“既已參拜完畢,貧僧想請兩位喝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