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塊,下半身陷在泥裡,暫時是不會沉下去了。“荷西,找不到拉你的東西,
你忍一下。”我對他叫著,我們之間大約有十五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聲音都變了。
四周除了風聲之外就是沙,鎊鎊的在空氣中飛揚著。前面是一片廣大的泥沼,後面是迷
宮山,我轉身去望太陽,它已經要落下去了。再轉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陽。夕陽黃昏
本是美景,但是我當時的心情卻無法欣賞它。寒風一陣陣吹過來,我看看自己單薄的衣服,
再看看泡在稀泥裡的荷西,再回望太陽,它像獨眼怪人的大紅眼睛,正要閉上了。
幾小時之內,這個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無法出來,就要活活被凍死了。
“三毛,進車裡去,去叫人來。”他對我喊著。“我不能離開你。”我突然情感激動起
來。
前面的迷宮山我可以看方向開出去,但是從迷宮山開到檢查站,再去叫人回來,天一定
已經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宮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時荷西一定已經凍
死了。
太陽完全看不見了,氣溫很快的下降,這是沙漠夜間必然的現象。
“三毛,到車裡去,你要凍死了。”荷西憤怒的對我叫著,但是我還是蹲在岸邊。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凍得更厲害,我發抖發得話也不想講,荷西將半身掛在石塊上,只要
他不動,我就站起來叫他:“荷西,荷西,要動,轉轉身體,要勇敢——”他聽見我叫他,
就動一下,但是要他在那個情形下運動也是太困難了。天已經變成鴿灰色,我的視線已經慢
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腦筋裡瘋狂的掙扎,我離開他去叫人,冒著回不來救他的危險,還
是陪著他一同凍死。
這時我看見地平線上有車燈,我一愣,跳了起來,明明是車燈嘛!在很遠很遠,但是往
我這個方向開來。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車來。”一面去按車子的喇叭,我瘋了似的按
著喇叭,又開啟車燈一熄一亮吸引他們的注意,然後又跳到車頂上去揮著雙手亂叫亂跳。
終於他們看到了,車子往這邊開來。
我跳下車頂向他們跑去,車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長途的吉普車,上面裝了很多茶
葉木箱,車上三個沙哈拉威男人。
他們開到距離我快三十公尺處便停了車,在遠處望著我,卻不走過來。
我當然明白,他們在這荒野裡對陌生人有戒心,不肯過來。於是我趕快跑過去,他們正
在下車。我們的情形他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天還沒有完全黑。
“幫幫忙,我先生掉在泥沼裡了,請幫忙拖他上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他們
面前滿懷希望的求著。
他們不理我,卻用土話彼此談論著,我聽得懂他們說:“是女人,是女人。”
“快點,請幫幫忙,他快凍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們沒有繩子。”其中的一個回答我,我愣住了,因為他的口氣拒人千里之外。
“你們有纏頭巾,三條結在一起可以夠長了。”我又試探的建議了一句。我明明看見車
上綁木箱的是大粗麻繩。“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說服他們,但是看見他們的眼神很不定,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我,
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沒法勉強,算了。”我預備轉身便走,荒山野地裡碰到瘋子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正要走,這三個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個突然一揚頭,另外一個就跳到
我背後,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來。
我驚得要昏了過去,本能的狂叫起來,一面在這個瘋子鐵一樣的手臂裡像野獸一樣的又
吼又掙扎,但是一點用也沒有。他扳住我的身體,將我轉過去面對著他,將那張可怕的臉往
我湊過來。
荷西在那邊完全看得見山坡上發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殺了你們。”
他放開了石頭預備要踏著泥沼拚出來,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荷西,不
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