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朋友。
江濤走出來,對著嚴萍說:“可惜,吃不上了,我要回家。”
嚴知孝從視窗裡探出身子,他吃完了飯,把漱口水吐在花畦上,說:“怎麼,要回家?”
江濤說:“我父親求人送了信來,運濤在濟南,被押進監獄裡。”
嚴知孝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才問:“為什麼事?”
江濤說:“他說,早去幾天,可以見到面。晚去,就見不到面了!”
嚴知孝沉思了一會,才說:“這樣厲害的事情?”說著,把兩隻手扣在胸前,鼓起嘴唇,撅起黑黑的短鬍髭。腳尖磕著地,發出有節奏的聲響,老長時間不說什麼。看樣子,他有四十五六歲年紀,高身材,長四方臉,挺恬靜。
嚴萍從牆頭上跳下來。說:“什麼塌天大事?”說著走進屋裡。
江濤並沒注意到她,只是對嚴知孝說:“我父親還說,無論如何請你給濟南的朋友寫個信。知道你朋友多,請你設法求點情……”
“求點情嗎?”嚴知孝吧咂著嘴唇,象在深遠的回憶:“咱不在政治舞臺上,是朋友的,也該疏隔了……濟南嗎?倒是有個人。”他沉默了老半天,攤開紙,拿筆蘸墨,但不就寫,眼睛看著窗外,象有很多考慮。嘴裡緩緩地說著:“動亂的時代呀!運濤是個有政治思想的人嘛,懷有偉大理想的人,才會為政治犧牲哪!我年幼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說到為了民眾,為了國家,心裡的血就會漲起潮,身上熱烘起來。五四運動,我也參加過,親眼看見過打章宗祥,燒趙家樓。讀過李大釗在《新青年》上發表的介紹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章。可是潮流一過去,人們就都坐了官了。我呢,找不到別的職業,才當起國文教員。象我那位老朋友,他在山東省政府,當起秘書長來。當然哪,他是學政治的,我學國文嘛。我教起書來,講啊……講啊……成天價講!”他說著話,鋪好了紙,寫起信來。
嚴知孝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在北大國文系畢了業,一直在保定教書。除了在第二師範教國文,還在育德中學講國故。對諸子百家很有研究。他從家裡拿些錢來,買下這座小房,打算在這裡守著他的獨生女兒養老。他好清靜,不喜歡象父親一樣,忙於應酬,奔波鄉里之間的俗事。當然這些事情也短不了找到他頭上,能推出去的,就儘量推出去。他經過中國近百年史上戰亂最多的年代,親眼看到戰爭給與民眾的疾苦。他對軍閥政客嫉惡如仇。每當給一個新的班次講課,總是先講《兵車行》,講《弔古戰場文》。每當一班學生畢業,都要講墨子的哲學思想。
他寫好信,仔細粘好信口,用大拇指甲把漿糊光了一光。用兩個指頭捏起信角,放在桌面上。說:“去吧!到了濟南,你就去拜見他。這人和我是金蘭之交,能維持的,一定維持。不能維持的,也可以求他給個方便之處。……”他說完這句話,又沉思著。用手掌把信摁在桌面上,說:“可是現在換了當權,他們比封建官僚嚴格些,尤其在政治問題上,就越發的利己主義了!”
江濤立在嚴知孝面前,眨巴著長眼睫毛聽著。嚴知孝又說:“自從國民黨北伐成功,安起國民黨部來,門上畫了青天白日的黨徽,牆上寫了藍色的標語,還是一本正經的喊著打倒帝國主義,剷除貪官汙吏。可是不久,閻錫山和張作霖也掛起青天白日旗,貪官汙吏和黨國要人們書信往來,互相都稱同志。人們今天盼北伐軍,明天盼北伐軍。北伐軍來了,只是多添了些新軍閥和新政客。對於平均地權啦,節制資本啦,反倒連點訊息都聽不到了。耕者有其田的口號,連提也不敢提。咳!既不是那樣的顏色,也不是那樣的貨物了!於是,在廣大民眾裡,流露的一些革命熱情,也就冷淡下來。人們都說,這是換湯不換藥,也不過如此而已!”
江濤拿了信走出來,出門走不多遠,背後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他:“江濤,你早點回來!給我從濟南帶點兒什麼希罕東西來,嗯!”
江濤回頭一看,有兩隻俏麗的眼睛,從牆角上露出來。江濤又立住,停了一刻。說:“嗯……好!”他點著頭說:“我給你的書,你可要看完,吭!”
“唔!你就去吧!”那兩顆黑亮的眼睛,又從牆角上縮回去。
於是嚴萍,一個穿著瘦瘦的黑紗旗袍的細高身影,又映在他的眼前。她直爽、活潑,熱情,愛把頭髮剪得短短,蓬鬆著,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方口平底皮鞋。細看起來,好象眼瞳有點兒斜,愛把兩顆黑眼瞳偷偷地靠在鼻樑上看人,靠得越緊,越顯得嫵媚。不注意的人,看不出來。注意的人,並不認為是什麼缺陷,反覺得她更加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