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颳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裡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裡,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菸,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捲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眯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裡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裡閃閃發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裡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著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裡有個月亮,一[奇書網·樂園—Www。Qisuu。Com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裡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迴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菸斗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託託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閤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佈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閒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