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想不出啟正之後二十多年,他是五毒加身,是怎麼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僱人太貴了,”他神魂不在家地隨口說,“再說也沒那麼容易僱到合適的,來個不靠譜的還不夠添堵……”盛靈淵被他逗樂了,心說這小妖扮人扮得好入戲,連細節想法都模仿到位了。“你們妖族不是最講等級壓制嗎,你這樣的大妖,使喚些低等靈物有什麼難的?”宣璣沉默了。盛靈淵:“唉,不會連這都失傳了吧?”“陛下,”宣璣說,“大道蒼蒼,眾生……凡有靈,皆有容身之地,這不是你一生所求麼?不要再說這種話試探我了。”盛靈淵方才灌了一耳朵“歷史學說”,聽得腦殼疼,揉著太陽穴問:“朕一生所求什麼?你這又是哪一派的歪理邪說?”那不要當著他面說啊,他不計較,不代表他聽見這些揣測不尷尬。“巫人族沒留下一點記錄,所有被迫提到阿洛津他們那一支勢力的,官方史料裡都用歸順的‘民間武裝’語焉不詳地一帶而過,高山人也只剩下清平司裡一些模糊的記載和民間傳說,還有妖族……當年歸降的妖族、混血的半妖,全都銷聲匿跡,有一些被收入清平司,後來連清平司也被人遺忘了。”宣璣說,“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連殺母弒師都不加掩飾,任後人說,甚至懶得給這些事包裝一個道德上說得過去的故事,為什麼這些史實反而成了不可說?”盛靈淵愣了愣,臉上虛假的和煦消失了。“陛下,”宣璣覺得心肺翻攪成一團,喘氣都疼,因此聲音放得很低,“阿洛津說,赤淵火重新燒起來,巫人族就能回來,按照他的邏輯反推,是不是當年要滅赤淵火,這些能力逆天的類人族……妖族,都必須得死絕才行?”阿洛津負氣從戰場上出走東川,不一定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他既然還肯跟人皇慪氣,心裡就一定是有感情的。當時仗沒打完,按照常理說,難道不是應該先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力量麼?就算要卸磨殺驢,也有點太著急了。為什麼丹離根本不給人皇挽回的餘地,做得那麼絕?因為滅巫人族,本來就是他的目標之一。“可是巫人族血脈其實沒有絕,對不對?”宣璣說,“微煜王說,高山人血脈不絕,人魔不死,那麼以此類推,阿洛津既然能被陰沉祭喚醒,說明巫人族的血脈也沒有斷絕,是嗎?是你……把他們都藏進人群裡了。”三千年後,各族血脈融合,只留下一些摸不著頭腦的特能,誰也不再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誰,哪個特能都有三姑六婆二大爺,誰也不覺得自己是“非人類”。“可是赤淵火還是滅了,你付出了什麼代價?” 假如沒有共感, 大概真如魯迅先生所說, “人和人的悲歡不能共通”吧, 宣璣彷彿已經變成了一個身處洪口的水庫,吞不下、吐不出的情緒劇烈起伏,讓他瀕臨決堤, 盛靈淵卻全然沒接收到。陛下卻只是靠在廚房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奶茶,奶茶剩了小半杯, 下面都是泡脹的珍珠, 一不留神吸上來一顆,不上不下地卡在管裡。陛下是萬萬不肯吸出“北風呼嘯”的動靜的, 太不雅,於是乾脆撂在一邊, 嫌棄地不肯動了。“還是你聰明,”他又帶上了一點笑模樣, 輕快地說,“不過你族的情況特殊一些,你能猜出來也不稀奇。嗯, 不錯, 各族諸多史錄,是我禁言、焚書,而後強行抹去的。除了妖族——妖族是沒辦法,一來民間傳說太多,不是焚書禁言就能抹乾淨的, 二來是尋常妖族與人族長相差異太大,只有混血和修為高深的大妖,能有像人樣的人身,其他那些很難混入人群,所以才給他們設了清平司,當年清平司裡大多都是妖族。至於其他族人,啟正初年正好要丈地變法,休養生息,重新造冊人口,就將他們混入其中了。”這樣一來,幾代之後,就算有人考古,翻出了當年被掩蓋的真相,也不要緊。因為所謂“世仇”,其實沒那麼鐵,一旦中間斷一代,往後就再也接不上了,多不過百年,就算過年回家,發現同桌吃飯的妯娌連襟祖上是宿敵,也最多是飯桌上多個閒話的談資而已,還是一家的人。“只是禁言也不是什麼長久之計,原想著兩三代也就露陷了,不過到時候天下安定,露不露也沒關係,至多是小股勢力作亂,打幾場口水戰。可是沒想到這個謊居然三千多年沒人揭,你們這些後輩真懶啊,失傳的東西太多了。”盛靈淵頓了頓,又可有可無地說,“等此間事了,我若是得空,走之前可以將諸族舊事口述,以便流傳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