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瓊枝花容失色:“你們……”話還沒說完,看見紀老太太緩緩進來,身後正跟著紀寒章。她愣住。紀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在桌前坐下,說:“杵在那裡幹什麼?許久在外,連規矩都忘了?”這是讓她斟茶呢。樊瓊枝心中掠過陰影,壯著膽子問:“娘,寒章,你們這是要幹什麼?”紀老太太一拍桌子:“你還認我這個娘!”紀寒章雖然不悅,但見樊瓊枝身子單薄,此時粗服亂頭,卻更添楚楚可憐之韻。他說:“娘都親自過來了,你就別再多話了。趕緊收拾東西,叫醒女兒回家。大半夜讓長輩勞苦奔忙,成何體統!”樊瓊枝願意相信這番話,可她還看見了那幾個強壯的家丁。三更半夜,帶著這些人闖進來,是為了請她回家嗎?她心中一陣一陣發冷,只怕嚇著頊嫿。為母的剛強令她顫聲問:“我若不回去呢?”紀老太太一拍桌子:“你是我紀家明媒正娶的媳婦,不回紀家,還想去哪裡?來人!”她臉上股肉抖動,“將她綁回去!”然後給兒子使了個眼色。紀寒章當然明白母親的意思,他來過這小屋,對格局十分清楚,立刻說:“我幫瓊枝收拾衣物。”說著話,直接進了樊瓊枝的臥房。頊嫿當然起床了,外面鬧得這般厲害,她卻只是披了外袍,此時才出來,倚在門邊瞧熱鬧。樊瓊枝雖然怯懦,但她並不傻。這些年忍受旁人異樣的目光,獨自撫養痴傻的女兒,她不是當初那個不諳世事的閨中女兒了。她語聲帶泣:“寒章,其實你們是想找那幾千兩銀子吧?”紀寒章身體微僵,畢竟讀書人,放不下顏面,只好牢牢扯住最後一塊遮羞布:“樊瓊枝,你是我妻子!在你眼裡,我紀寒章便是如此不堪嗎?我只是為了接你們母女二人回家,讓孩子認祖歸宗!”樊瓊枝淚流滿面:“是嗎?十六年,我獨自懷胎、生養,可只有今日,嫿嫿才應該認祖歸宗。”紀寒章不再說話,徑直去到裡間,很快便從箱籠裡找出了銀票。他跟紀老太太一使眼色,家丁便抓著樊瓊枝準備押她上馬車。樊瓊枝被推搡出門的時候,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想起自己女兒說過的那句話——他只是你愛著的一個影子罷了。如今天光驟明,花前月下的朦朧悉數散盡,留下一副醜陋不堪的面容。樊瓊枝剛被推上馬車,有家丁正要拉扯頊嫿——她是個半大女孩,又一向痴傻,諸人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而此時,外面傳來一聲大喝:“哪裡來的賊子膽大包天?光天化日,竟然私闖民宅,打家劫舍?!”紀寒章和紀老太太都愣住,就見周圍突然冒出許多人,定睛一看,不得了,還是衙役!紀寒章趕緊道:“諸位大人誤會了!我是仙茶鎮的私塾先生紀寒章,前來接妻女回家!實非歹人!”為首的捕快看了一眼被家丁制住的樊瓊枝,怒道:“有這樣接自己妻女的嗎?都給我下來!”樊瓊枝轉頭看向頊嫿,頊嫿安靜地凝視她。她突然明白了,頓時嚷道:“官爺!他們深夜入宅,搶掠錢財,還意圖劫走我和愛女。官爺救命!!”極怒之下,她做出了選擇。捕快本就是受周老爺授意的,此時當然重視。立刻抽刀在手,刀光一閃,紀寒章心都緊了一下,當下雙腿發軟。頊嫿已經被家丁押到他面前,此時飛起一腳,狠踹在他肚子上,並趁機掙脫了家丁的鉗制:“官爺,他身上還揣著我娘前兩天賣繡品的銀子。銀票是周老爺給的,周老爺可以作證!”她身軀本就沉重,這一腳踹過去,紀寒章差點沒把五臟六腑吐出來。樊瓊枝站在捕快身後,此時拉過女兒,又回頭看了一眼。生平在獄中,早已是魂飛魄散。一切皆聽長官擺佈,哪裡還敢討價還價?一封休書,握著她的手,輕輕嘆氣:“瓊枝,你懷胎三年未能生產,鎮上人人都在傳這是妖孽怪胎。母親震怒,也是為我的聲譽著想。你且放寬心,等到孩子出生,母親氣順了,我再接你們回來。”那時候他的手乾淨溫暖,聲音也輕,說話總是帶著一股書卷氣,斯斯文文的。跟別的粗野漢子不一樣。樊瓊枝輕輕點頭:“寒章,都是我不好。我一定會好好生下孩子,你不要憂心。”往事如織綿被抽絲,畫面漸漸消散。眼前是紀家書房,那時候兩人新婚不久,他讀書練字,她紅袖添香。紀寒章手捧書卷,目光卻注視著她的手,許久之後,玫紅指尖一點硯臺,調笑著把墨點在她額上。她嬌嗔著伸出粉拳,他握住,二人默然凝睇。未曾親密,卻已勝耳鬢廝磨、寒暑朝夕。她指尖撫過休書的落款,那個曾唸了千百遍的名字。眼前是新婚之日,她穿著大紅喜服,與他同拜天地。彩綾如火,牽著她向洞房走去。隔著喜帕,她看見那個人的鞋履,那隱隱約約的一點身影,令她心如擂鼓。滿堂喜氣溢入心底,令人窒息。樊瓊枝神色溫柔,恍惚中,又見那日一架薔薇正濃。牆頭上,那個少年探出一個頭,輕聲說:“瓊枝妹妹,我這兒有新鮮的桂花糕,你快來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