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知她故意冷落自己,這樣的手段,是常見的。在人群中被冷落、被排擠,自然會惶恐不安,會被人落井下石,然後知道了畏懼,知道了臣服。然而這樣的手段,對於她來說,淺陋了些,她不以為意,只淡淡一笑上前行禮:“參見王后。”羋姝如同沒有看見,仍然對著孟昭氏繼續說話:“庫裡還有各式毛皮,狐皮、貂皮、狼皮、猞猁皮等,我嫌味重,沒讓他們拿過來,但也得按冊子上來分。你幫我算算,這宮裡要分的是幾人,各按位分又怎麼個分法。”孟昭氏一邊應聲,一邊偷偷觀察羋月。羋月鎮定地行完禮,站在一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羋姝卻不安起來,瞟了幾眼羋月,終於煩心地將賬冊一推,道:“今日就說到這裡吧,我也煩了。妹妹辛苦一下,把這冊子拿去,明日合計好了再來跟我說。”孟昭氏看了羋月一眼,行禮道:“是。”她拿著賬冊從羋月身邊走過,不禁得意地微笑。王后不喜歡季羋才好,如此,她便可以出頭了。這時候,羋姝方如忽然發現羋月似的,笑著招手道:“妹妹來了,你是大忙人,如何今日有閒到我這裡來?”羋月不卑不亢,道:“王后見召,安敢不來?”羋姝陰陽怪氣地說:“我若不召,你便不來了,是嗎?”羋月也懶得與她多嘴,只道:“王后是怪大王不赴週歲宴,還是怪我跟大王出門?”一句話說得羋姝變色道:“你還敢說! 我兒的週歲,你居然敢這般觸他的黴頭。素日你違逆我什麼事,我都忍了,可是此事,你實在過分!”羋月也懶得與她爭辯,直接道:“王后可知,大王每年這個日子都會素服出宮?”羋姝怔住了,好一會兒方道:“有這種事?”羋月道:“那日王后盛裝而去,幸而是王后,大王不計較,若是換了其他人,必會受一頓遷怒。”羋姝一怔,方道:“原來如此,但那日,為何是你?”羋月微笑道:“阿姊是希望魏夫人跟著去,還是衛良人、虢美人跟著去?”羋姝道:“啐,讓那幾個賤人去,豈不是要氣死我!”她終究性子簡單,點頭,“也是啊,咱們這邊,我不能去,自然只能你去了。”被羋月這一說,又轉過來了,轉而與她商議,“可惜孟昭氏始終不得大王喜愛,你說要不要安排別人侍奉大王?”這說的便是剩下的三名媵女季昭氏、屈氏與景氏了。羋月看著羋姝故意觀察她的神色,心中暗哂,難道她還會嫉妒這些人不成! “這些事,當然是阿姊做主了。”羋姝緊緊盯著羋月的神情,道:“索性都一起安排了,也免得讓剩下的人老懸著心。”羋月敷衍道:“阿姊總是對的。”羋姝終於放下了心,這才回想起方才的故意生事來,不免心中又有些愧意,便故作熱絡道:“對了,妹妹,如今換季了,我正要發放這些衣料首飾。你來了就由你先挑,這匹素紗,還有這兩匹錦緞賞給你做衣服,回頭還有貂皮給你做冬衣,這案上的首飾,你挑三件自己喜歡的吧。”她興興頭頭地說著,將幾件衣料首飾賞出去,又儼然慈善無比,廣施恩惠了。羋月只淡淡地謝了,又陪了她閒話幾句,這才叫女蘿捧了羋姝所贈錦緞和首飾盒,回了蕙院。進了蕙院,她便覺得一陣噁心,俯下身子乾嘔起來。女蘿急忙上前輕撫著她的背部道:“季羋,您怎麼樣了?”羋月搖頭,無力地道:“噁心。”剛才的敷衍、賠笑,讓她覺得疲累已極,讓她只覺得耐心全無,不曉得按捺下了多少次翻臉走人的慾望。她又抄起那捲《商君書》來,只覺得上面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迸出竹簡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人家在謀天下,謀萬世,而她呢,陪著一個嫉妒的小婦人,曲意奉承,真是不知所謂! 她扔下竹簡,頹然倒地。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啊。羋姝這個人,從小受寵,唯我獨尊慣了的。以前自己能夠不招她的嫉恨,不過是在楚宮的時候,有羋茵掐尖好強擋在她前面,後來到了秦國,又有個魏夫人成了她的敵人。如今魏夫人失勢,她自然就恢復了本性。若是可以,她自然想獨佔秦王。可是秦王不是她能獨佔的,那麼任何得到秦王寵愛的人,都會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表面上的市恩、施惠,掩不住她內心的狂妒,更因著如此,只要還不想和她翻臉,就得忍受她的小恩小惠,也忍受她和小恩小惠一起贈送的言語譏諷和怨毒。可惜她自己偏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完全沒有意識到那些刻意親熱的話有多僵硬、多勉強。當然她能夠感覺得到,諸女和她並不貼心,她越是不安,越是要廣施財物,但每一次的恩賜,都要伴隨著她的尖酸話語,這簡直成了惡性迴圈。羋月坐下來,看著几案上的一堆竹簡,拿起一卷來,翻看兩下,又扔開,再拿起一卷,翻看兩下,又扔開。素日心情不好的時候,她都是藉此來平復,此刻,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平心靜氣了。終於,有一卷竹簡能夠讓她看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