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遙想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皆緘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於家於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師公孫賈臉上刺字,“這劓刑黥刑,是擺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點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其時兇險,不免心驚。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 列國推行新政,無不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 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洩寡人心頭之怒? 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廣施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羋月不語。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嘆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這裡,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便會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是否還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 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嘆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他坐下來,倒了酒,在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矇矓,間或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 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