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總是最早迎接日光的地方,卻也是日光最無用的地方。即便酷暑盛夏,清晨第一縷陽光落下時,空氣依舊是冷的。
七月半,山頂背陰的地方仍有積雪。
從山腳一步步來到山頂,像走過人間四季。
鶴歸塵之所以選在這裡開宗立派,衝的就是這一日一年的風景,哪怕根本沒人。
可惜,他親傳的六個徒弟沒一個知情識趣,日日抱怨山高路遠,打個水都得走廢一雙草鞋。
“待你們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就不會走壞草鞋了。”大徒弟巽易身量最高,正踩在梯子上用竹竿搗杏樹上的果子,同時不忘訓誡師弟師妹。
這時節,果子成熟得很快,已引來不少鳥雀啄食,再不弄下來就全都進了鳥腹了。
“咱又吃不完,鳥吃了就吃了唄。”年紀最小的嵇弦一手撐著自己的腦袋,側身半躺在門前石階上,睜隻眼閉隻眼地瞄著樹枝扔石子兒。
石子兒小巧,稜角卻尖銳,用力丟出去堪比暗器。
有時打得準,“啪”一下果子便應聲而落,有時打不準,“呼”一聲衝進果林瞬息便沒了蹤影。
“小師弟你別亂丟,回頭打著果子了。”五師妹穆雲芷抱著空籃子,抬腳邁過橫在石階上的嵇弦,去撿大師兄搗下來的杏子。
“你就該一腳踢他下去,好狗不擋道。”三師兄莊華亭冷笑一聲,坐在樹下石桌旁,拿起一顆杏子用袖子擦了擦就送進嘴。
嵇弦只當沒聽見,腦袋一歪枕著臺階開始睡。莊華亭這人討厭,說話向來陰陽怪氣,他不喜歡。
“啊,好呢,下次。”穆雲芷笑嘻嘻地,一邊拾果子,一邊將莊華亭扔在地上的果核也撿起來。
說是果林,不過區區六棵杏樹罷了。
那時六人同時拜山,按年齡分了師兄妹,但誰也不服誰。礙於鶴歸塵打人生疼,倒是沒出現拳腳相向的場面,暗地使絆子拉幫結派卻是少不了。
鶴歸塵便叫他們每人照顧一棵樹,依結出果子的多少好壞分高下,誰贏誰當老大。
第一年,大家鉚足了勁兒給自己的樹澆水、施肥、捉蟲,深怕長得比旁邊的果樹小了細了,然而一顆果子都沒結出來。
鶴歸塵便說杏樹兩年才能得果。
第二年,六人依舊精心照顧屬於自己的那棵樹,只不過見著別人的樹上生了蟲,也會順帶著用點藥,不過依舊沒長出杏子來。
鶴歸塵便說杏樹兩年結果的少,大多得三年。
第三年,六人在業師修行上已走出一段路,對善惡因果和世事無常都有了自己的理解。杏樹也終於結了果,只不過又小又澀,一口下去便讓人五官亂飛。
鶴歸塵便說法不責眾,既然大家的都難吃就明年再比。
第四年,各自都經歷了些事,六人已從互不順眼到和睦相處。杏子樹也從半人高的樹苗長成兩人高的大樹。細絨覆蓋的杏果色澤嫩黃,有半個拳頭大,汁水甘甜,果肉軟糯。
此時的他們早已沒了一較高下的心,只憂心這麼多杏子吃不完要怎麼辦。千辛萬苦照料出來的,爛一個都心疼。
鶴歸塵便說自己要閉關修行,叫他們自去玩耍。
於是再傻的也反應過來了,他們的師父從一開始就不在乎誰的果子長得好。
不過是看他們日日針鋒相對,他又懶得解決那些狗屁倒灶的矛盾,修行之外給他們找點事做罷了。
同在一個屋簷下住著,又沒什麼深仇大恨,不過一些少年意氣之爭,來得快去得也快,拖一拖就過了——鶴歸塵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實用,只是費時。
而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鶴歸塵不知道屬於他的時間該從何時開始算,是從他還是“它”的時候開始,還是從變成“他”以後再開始算。
即便是從成為“他”以後開始算,他也算不清。因為沒有人告訴他,成為人的那一刻是什麼日子。
他只知道自己突然褪去羽翼,長出手腳。原本並不分明的天地萬物,也突然看得清楚起來。
那段日子他懵懂無知,對世間一切都新鮮好奇。哪怕看得見六道因果,斷得了眾生善惡,他也依舊上了不少當,還丟過不少人。
但萬物皆可愛,在初生為人的鶴歸塵眼裡,便是再十惡不赦的人也有下一世值得期待。去承惡果也好,去償罪孽也罷——都很好,都有新的開始。
沒有終結,便永遠有希望。
他曾經那麼愛,那麼愛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