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閒裡,丹吉措就好奇地豎起耳朵,聽大總管一家人在火塘邊嘮叨。他隨即詫異地發覺,這一家子男女老幼裡邊,沒有父親和祖父。阿巴旺吉大總管與他的老母親和兩個親妹子生活在一處。妹子們生的小男伢和小妹伢都親切地管這男人叫阿烏,時常由阿烏帶著出去學騎馬,學弓箭,學打獵。老祖母的臉上爬滿了悠悠歲月中留下的一道一道深紋,每一道紋路里都流淌出年華和睿智。自從有一年中了風,腿腳不靈便,她常年都不走出屋子,就睡在火塘一側的祖母炕上。阿巴旺吉的兩個妹子有各自的花樓,晚上睡在花樓裡。丹吉措這一隻小雜毛雞在大總管的院子裡雞犬升了天,難免遭人青眼白眼,這之中是豔羨的多,嫉妒惱恨的就更多。晌午,他端著自己的白瓷大碗,排隊到管事的屋門前領午飯。管家左手拿個大勺子盛酸蘿蔔湯,右手拿個大勺子盛酸魚乾。這酸魚是用瀘沽湖裡打撈出來的巴掌大的魚兒,剖洗乾淨之後,拌上鹽巴、麵漿糊和調料,密封到大陶罐子裡,月餘之後再取出來分食。酸魚乾的味道遠不如記憶裡蒼山洱海的湖泊中出產的鮮魚,清蒸油燴來得好吃。可是寄人籬下,為人奴僕,每天能分到的手指大小的幾條小魚乾,已經是轆轆飢腸裡的美味。丹吉措走到管家跟前。管事的左手一撩,半勺蘿蔔湯進了他的瓷碗,右手卻不動。丹吉措不解:&ldo;管家,還要一勺酸魚。&rdo;&ldo;酸魚沒嘍!你來晚了。&rdo;&ldo;怎的沒了?明明還有半桶的。&rdo;管事的把臉一虎:&ldo;說沒了就沒了。這半桶留待晚飯吃的!&rdo;丹吉措愣了一把,隨即固執地站定了不走:&ldo;晚飯那一頓是晚飯的,中午這一頓我還沒有吃到,你怎麼能就不給我了?&rdo;&ldo;呦喝,你還敢質問老子!&rdo;&ldo;……&rdo;若是以前在王府裡,這種下人才吃的醃魚幹,段公子根本就不吃的。就算是在姨娘的房裡,月銀被長房私下裡剋扣得七七八八,每日三餐的膳桌上,蒸魚和新鮮的青菜還是吃得起。但是現在,每每忍著腹內泛酸作嘔的難受勁兒,不吃這些醃貨就沒有別的可以吃。丹吉措咬咬嘴唇,說道:&ldo;是當真的不夠吃了,還是你就是不願意給我?!&rdo;&ldo;老子就是不給你這一勺魚,你能怎樣?!&rdo;&ldo;你雖說是管家,也不該這樣隨意剋扣我的飯食。我上的工都完成了,我一沒有偷懶,我二沒有犯錯,你憑什麼扣我的魚?!&rdo;&ldo;你……哼!&rdo;管事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十分理虧,於是忿忿地抄起大銅勺子,擓了半勺漂著魚肉渣渣的魚湯,杵進丹吉措的碗裡。猩紅色的酸魚湯汁濺在丹吉措白皙的手背上,黏糊糊得,還帶了一絲熱辣。丹吉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端了燙手的瓷碗,才一轉身,就被一隻黑腳狠狠地別在了小腿上。他猝不及防,一頭絆倒在地,飯碗扣在了地上,亮紅色的魚湯和蘿蔔湯潑灑在黃土裡。耳畔響起癩痢頭的獰笑:&ldo;嘿嘿,嘿嘿嘿……腰桿子打彎彎,腿肚子打晃悠了嗦?一隻瘸腳雞,走路都走不起,竟然還敢混進阿匹的屋子裡獻寶!&rdo;大金牙在一旁緊鑼密鼓地幫腔:&ldo;就是的嗦!這小雜毛一定是送了什麼賄賂,才混起到個做帳房的生計,才來這裡沒有一個月,就快爬到俺們頭上拉屎拉尿了!&rdo;&ldo;哼哼,這小子生得個白皮嫩臉的樣子,每日裡淨是在咱們阿匹面前擺腰扭胯,發嗲賣騷,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rdo;&ldo;就是的嗦,八成是個慣會鑽男人褲襠的騷貨!&rdo;丹吉措漲紅了臉,酸澀的眼底蒙了一層水霧。遠遠地圍成一圈、端著飯碗看熱鬧的俾子們,大多默然不語,心眼子裡流露出的盡是對小丹吉措的同情,卻又惹不起有權柄有勢力的管家和那兩個如狼似虎的家丁。阿巴旺吉大總管的腳步穿過內院通往外院院壩的騎門樓子,鋒利的眼神瞥了一眼院壩中圍攏的人群。管事的提著兩隻飯桶迅速回屋。大金牙和癩痢頭也撒腿一溜煙跑走,裝作什麼事情也沒發生。丹吉措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袍子上的土屑,拾起髒兮兮的飯碗。他的視線與大總管撞了個正著,於是一聲不吭地扭過頭去,不想讓那男人看見自己被人羞辱的窘相。他隨即發現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大總管壓根也沒有多看他一眼,冷颼颼的幾個大步邁過院壩,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