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覆蓋死去的人,綿延千里橫亙萬年。在他的背後,則是廟宇裡陳舊而脫漆的,慈祥的菩薩掐著拈花指,俯覽面前悲傷而寒冷的靈魂。這一夜,落雁城中凍死了一千四百多人。翌日段嶺踉蹌起來,往廟外走時,這暫時的棲身地裡已有將近一半人停下了呼吸。他必須馬上去市集上找份餬口的活兒,否則再過一夜,自己也將死在這裡了。市集上人來人往,大家都裹著襖子,段嶺站在雪地裡,以懇求的眼神望向每一個打量他的人,凍得無法開口。&ldo;賣身嗎?&rdo;有人問他。&ldo;不賣身。&rdo;段嶺哆嗦著答道。幾個地痞只覺好笑,拍拍他的嘴,讓他張口,檢查他的牙齒是否整齊,讓他走幾步,段嶺剛邁開步,接著他們又去看蟋蟀了。他猶豫是否要將匕首當了,又或是拿著匕首,頂在別人後背上,搶點錢,哪怕是抓住攤子上的錢就跑,說不定也能緩得燃眉之急。這天下所有的土地,所有的錢,按道理說都是他的,但他始終沒有這麼做。&ldo;我沒有偷錢!我沒有偷夫人的錢!&rdo;那句話一直在他的腦海裡迴響,及至日暮時,不知何處喧譁起來,有人喊道:&ldo;烤火去啊!&rdo;市集收攤,段嶺便跟著人跑,巷子裡頭有房子燒了起來,不少人圍在外頭烤火,段嶺聽見裡頭有嬰兒啼哭聲,忙抓起一把雪,包在褡褳裡,捂在臉上,衝了進去。&ldo;誰的孩子?!&rdo;段嶺著急地問。沒有人回答,段嶺四處問,也沒有人要。他從火場裡頭救出一個嬰兒,沒人要,這是什麼道理?官兵來了,拿這兒沒辦法,看著它燒,段嶺只好抱著那嬰兒,一臉麻木地坐在藥堂門口。爹,我好冷,我要死了……段嶺昏昏沉沉地想著,懷中那嬰兒的哭聲也逐漸低了下去,不知是哭累了還是死了,段嶺輕輕地拍了拍他,那嬰兒彷彿感覺到了希望,又聲嘶力竭地扯著嗓子,嚎啕一番。藥堂的門開了。&ldo;喲,這啥事兒?&rdo;藥堂掌櫃說,&ldo;進來吧。&rdo;段嶺哆嗦著爬進去,那一刻,他又活過來了,他在燒藥的爐子旁足足縮了一宿,藥堂裡頭的夥計則辭職回家去了,掌櫃親自配藥,切藥材,熬丹,化狗皮膏,塗帖,預備分送給城裡大戶人家治各路富貴病。段嶺餓得兩眼發黑,深夜時,掌櫃打了二兩酒,自斟自飲,扔給他兩塊餅,段嶺便掰碎了要喂那孩子。&ldo;哪兒偷來的?&rdo;掌櫃斜眼乜他。段嶺答道:&ldo;火裡頭救回來的。&rdo;&ldo;怪可憐的。&rdo;掌櫃說,&ldo;送我吧,正想外頭領個養著。&rdo;段嶺自己都沒人要,一小嬰兒,能在這世道上活下來已是不易,於是生不出孩兒的掌櫃與老闆娘便領養了這孩子,段嶺則在藥櫃下打了個地鋪,充當藥堂裡的臨時夥計。別的進城的流民大多沒什麼本事,為了活下去只能偷東西,段嶺手腳卻十分乾淨利落,認得出藥材,還會寫字,抄藥方時,那手字俊秀無比,配藥從不出差錯,掌櫃生怕被官府盤查他收留流民,便讓他躲在一個昏暗的屋裡,對著滿屋的藥材,切藥,揀藥,配藥,平日裡給他點吃的,老闆娘偶爾抱著小孩兒過來看看,還會給他幾個錢。掌櫃對段嶺很是滿意,決定讓他留下,這一留,就是三個月。冬天裡最冷的時候終於熬過去了,段嶺揀了幾件掌櫃不要的棉襖穿,既暖和了,又不必花錢,挺好。還攢下了一點路費,終於可以去西川了。他打聽了道路,去西川還得半個月,他沒有戶籍紙,想必是進不了京城的,管他的呢,到了再說。到得城牆下,還怕進不去?雪開始化時,段嶺便收拾了自己的所有家當,過去看看嗷嗷待哺的孩子,摸摸他的頭,回身給藥堂關上門,留了封信告別,背上一個小包袱,踏上了回家的路。春天漸漸地來了,落雁城彷彿只是無關緊要的一頁,他沿著官道走,走了半個月,到得江州。這就是爹說的江州,段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