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病房裡以白黃色為基調,作為裝修風格。暖黃色調與偏家居的裝修風格,在環境暗示上便能稍稍減輕病人心理壓力。但大片白色瓷磚地上架設好的醫療維生裝置仍是無情揭示出,這兒是醫院的現實。
門口就有病房設施中控面板,溫月貌似熟稔地調起了裝置引數,想要把病床調直些。她一通點選,中央空調一會兒冒熱氣一會兒噴冷氣,甚至從地板磚下弄出了一臺義體維護機來。正當她尋思這玩意到底藏在哪個UI介面下,她把針對癱瘓患者的大小便衛生系統都開啟,居然還是找不到調調床高度角度的按鍵?
溫月乾脆不找了,拿上醫院配的休閒全息平板,坐回椅子翹起腿。小毯子鋪在潔白如玉的小腿上,她吊兒郎當地晃起腿,白色棉拖鞋半勾不勾地吊在腳尖上,跟著晃動起來。儘管有冷氣吹著,但她還是覺得腿疊著太熱,索性身子賴下去,叉著腿,毫不顧忌若是有人從門口經過,怕不是就看見那一汪春水。
誰知這樣身子一賴下去,溫月倒是看見床尾赫然一支搖柄,她頓時有哭笑不得感。將平板扔到床上,一連搖了十二下,才將床給調成坐直狀態。
誰曉得保衛局裡還配了這樣老式的病床搖柄?這感覺就跟一間主打華麗細膩繁瑣的洛可可式風格的屋子裡,還配了個穿燕尾服的機器僕人,但大床的被子卻是一床大紅鴛鴦早生貴子被。
床板抵著溫月肩膀,冷冰冰的,她看向門口的椅子,那是家屬椅子,卻註定不會坐上她的親屬。
她倒是記得很清楚,她小時候,不過剛上學時,就坐病房家屬椅上,看著姥爺臉色一天比一天灰敗。在沒犯癌痛時,她的姥爺就會這樣讓溫月幫幫忙,一起轉搖柄。一雙長滿老人斑的大手,蓋在一雙小小的肉肉手掌上,然後在“吱呀”聲搖直病床。
過去了二十多年,溫月發覺自己已不太記得姥爺的模樣。幼時的記憶大多數並不是連續的,而是斷面的。溫月努力回想了一下,除了一起轉搖柄的印象,便是她站在聚集於病床的人群外,嘗試看清人群裡發生了什麼。
所以她很早就懂得死亡是什麼,而那時也不會用去了很遠的地方之類的話,去向小孩解釋親屬的離去,畢竟在二十多年前,離去通常意味著犧牲,是光榮而崇高的。經常能聽到某某的父親,某某的母親,在地表異獸戰爭中,為祖國捐軀。
溫月把目光從搖柄上挪開,她側抬著臉,臉頰泛著瑩潤的光澤,她平靜地望著窗外。窗簾是雙層的,一層厚絨布,一層薄紗布。到中午達到最盛的假太陽一照,稀稀疏疏的光好像是透射來的。沒有水果也沒有開水壺的茶几,上面卻有一個瓷花瓶,插著一支沒有感情的塑膠花,其實無所謂真花假花。真花在這間不動手改,溫度就恆定的房間裡,活不長,而一朵真花的價錢,到現在,依然不便宜。
她無法記起姥爺走之前對自己說了些什麼,溫月只能想象,姥爺在不斷重複的“玥玥”後接了什麼,多半不離孝敬父母,做個對祖國有用的人之類。這種套話她記不得,但記得那一聲聲“玥玥”。
是的,她最早叫做溫玥,帶王字旁,玥,傳說中的寶玉。
直到十二年前,輪到她的家門口,來一隊捧著骨灰盒與榮軍之家標誌的軍人。她並不意外父親戰死在地表,所以沒有像母親一般,當場癱倒在門口。她摟著渾身發抖的弟弟,像母雞一樣把弟弟護在身後。溫月記得那時她留著很長的麻花辮,虯枝樣的辮子,被弟弟緊緊抓住,抓得她頭皮發疼,和現在的疼痛感一樣。
但她想不到的是,父親葬禮後,她的名字忽然就去掉了王字旁,變成了“月”,理由是玉石太硬,女孩子柔和一點好。
之後,溫月真的和掛在天上的月亮一樣,分配考試、統一考試都成績極出色,一路上了僅次於龍山大學的朝秋大學,學了非常“柔和”的文學,然後輪到她服兵役,就再也沒有柔和回來。
這段記憶過得飛快,似乎電極針電她腦子的時候,把記憶都電混淆了,溫月歪起頭,露出虎牙來回撫摸著,思考起昔年的自己,究竟是那個留長長的麻花辮的圓月亮,或是留過耳短髮的硬水晶。
她想的腦袋發痛,卻不經意間瞅見了對面投影壁上,宛如智障的自己,於是她禁不住笑起來,直到把眼淚笑了出來。
她跳下床,翻出全息面板,臨影片連線前,忽然想到自己一身病號服,顯然不合適。於是變成了打電話。
蜂鳴聲過後,伴著嘈雜人聲,微微沙啞的女聲傳進溫月耳中。
“喂,你誰?”
沒待溫月回話,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