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劣文”,且已無顏立於天下……如此千夫所指眾口鑠金,李斯有何面目苟活於人世哉!更有甚者,盜軍亂象大肆蔓延,二世胡亥竟聽信一班博士儒生誆騙之言,生生不信天下大亂。李斯身為丞相,既不能使皇帝改弦更張,又不能強力聚合廟堂合力滅盜,當真是無可奈何了。及至九月中,頻遭朝局劇變又遭天下攻訐的李斯憤激悲愴痛悔羞愧,終於重病臥榻了,終於絕望了。病榻之上的李斯實在不敢想象,自己如何能親眼看著滲透自己心血的煌煌超邁古今的大帝國轟然崩塌,且自己還落得個“阿主誤國”的難堪罪名……
絕望羞愧之下,李斯想到了自殺。
那日深夜,昏睡的李斯驀然醒來,清晰地聽見了秋風掠過庭院黃葉沙沙過地的聲音,只覺天地間一片蕭疏悲涼,心海空虛得沒有了任何著落。李斯支走了守候在寢室的夫人太醫侍女人等,掙扎著起身,拄著竹杖到庭院轉悠了許久。霜霧籠罩之時,李斯回到了寢室,走進了密室,找出了那隻盈手一握的小小陶瓶。
這隻陶瓶,伴隨了李斯數十年歲月。自從進入秦國,它便成了李斯永遠的秘密旅伴,無論身居何職,無論住在何等府邸,這隻粗樸的小陶瓶都是李斯的最大秘密,一定存放在只有李斯一個人知道的最隱秘所在。
李斯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離開蘭陵蒼山學館之前的一個春日,自己與同舍的韓非踏青入山,一路論學論政,陶陶然走進了一道花草爛漫的山谷。走著走著,韓非突兀地驚叫了一聲,打量著一叢色澤奇異的花草不動了。李斯驚訝於從來不涉風雅的韓非何能駐足予一蓬花草,立即過來詢問究竟。口吃的韓非以獨特的吟誦語調說,這是他在韓國王室見過的一種劇毒之物,名叫鉤吻草!如此美景的蘭陵蒼山,如何也有如此毒物?一時間韓非大為感慨道:“良藥毒草,共生於一方也!天地之奇,不可料矣!”李斯心頭怦然一動,竟莫名其妙地想將這蓬草挖出來帶回去。然則,李斯還是生生忍住了。過了幾日,李斯進蘭陵縣城置辦學館日用,又進了那片山谷,又見了那蓬鉤吻草。終於,李斯還是將它挖了出來帶進縣城,找到了一個老藥工,將鉤吻草製成了焙乾的藥草,裝進了一隻粗樸的小陶瓶。李斯再去蘭陵拿藥時,那個老藥工說了一句話:“此物絕人生路,無可救也,先生慎之。”李斯欣然點頭,高興地走了。
李斯始終不明白,自己何以要如此做。李斯只覺得,不將那個物事帶在身邊,心下總是忐忑不安。後來的歲月裡,李斯每有危境,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摸摸腰間皮盒裡的那隻小陶瓶,心頭才能稍稍平靜些許。被逐客令罷黜官職逐出秦國,走出函谷關的時刻,李斯摸過那隻陶瓶;體察到始皇帝末期對自己疏遠時,李斯摸過那隻陶瓶;沙丘宮風雨之夜後進退維谷的日子,李斯也摸過那隻陶瓶……然則,摸則摸矣想則想矣,李斯始終沒有開啟過陶瓶。畢竟,曾經的絕望時刻,都沒有徹底泯滅過李斯的信念,總是有一絲光明隱隱閃現在前方。然則,時至今日,一切不復在矣!天下風雨飄搖,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顏立於人世哉!
也就是在這個秋風蕭疏的霜霧清晨,李斯驀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數十年不離這隻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無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時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險,而冒險則生死難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裡,李斯準備著隨時倒下,隨時結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報!三川郡捷報!”
若非府丞那萬般驚喜的聲音驟然激盪了李斯,便沒有後來的一切了。當李斯走出密室,聽府丞唸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書的捷報時,木然的李斯沒有一句話,便軟倒在地上了……良久醒來,李斯仔細再讀了戰報,又聽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稟報,白頭瑟瑟顫抖,老淚縱橫泉湧了。在萬木摧折的暴亂颶風中,獨有李斯的兒子巍巍然撐起了中原天地,獨有三川郡守李由激發民眾尉卒奮力抗敵,硬生生將盜軍假王吳廣的十餘萬大軍抗在滎陽城外,何其難也!兒子挽狂瀾於既倒的喜訊,使李斯心田瀰漫出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堅實的暖流。所有關於李斯的責難,都將因李由的孤絕反擊而消散。李斯對帝國的忠誠,將因此而大大彰顯。李斯因擁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們的抨擊,將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無奈自保而寫下的阿意上書,將因為李由的堅實風骨而變為周旋之舉。李斯在事實上已經失去的權力,將因此而重新迴歸。李斯在帝國廟堂的軸心地位,將因此而重新確立……暖流復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於權衡全域性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敵的所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