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咱們家孟小北有本事,自立,能闖。沒用家裡走後門花錢,甚至都不用他那個有能耐的乾爹幫他弄北京戶口。他就自己背個小包,坐火車來了,打個電話,報上名,就敢這樣白著兩手,來參加考試。”
“孟小北這小子,不提別的事,至少這一點,比我們家獨生子女強百倍!”
京城的傍晚,華燈初上,孟小北與少棠約在建國門見面。北京變得很快,孟小北差點兒迷路。
少棠帶著小北,開車沿三環路往南。建國門附近立交橋交叉繁複,路面寬敞氣派,平地拔起一座巍峨氣派的洋酒店,好像叫做“凱萊大酒店”,當時是建國門附近地標式建築。樓頂的防空雷達一閃一閃,在夜空中射出點點紅光。商業服務業興起,國企職工已經不再吃香,隱隱現出行業的危機。酒店服務員公關小姐這種職業開始時髦走俏,能賺外快。附近新建的小商品市場裡,都是老北京的個體戶和“倒爺”,在練攤兒。
孟小北遠眺橋上夜景,伸手覆上少棠的大腿。
他的手迅速就被少棠攥住,兩人默默地拉手,揉捏對方掌骨各處凹凸的輪廓,捏歲月的痕跡。
也是不知不覺間,這兩年分離,兩人都變堅強成熟了很多。沒見面時天天盼,真見到了,感覺已經是老夫老夫,左手握著右手,看燈影長河。
少棠驅車開到南城一處新建起來的塔樓式小區。
孟小北說:“南邊這片地,我平時都很少來,你在這兒買房子?”
少棠道:“後勤部給軍官的優惠安置房,特別便宜。當時有兩個位置讓我選,一個是石景山那邊兒,再一個就是這裡。那邊太遠,我就挑了這裡。”
孟小北:“因為這兒離美院近吧?可是距離你部隊就太遠了!而且,咱們北京城是北面上風上水。”
少棠乾脆地說:“房子就是準備‘安置’你,只要你往來方便。我自己一人,要那麼多套房子我幹什麼用?”
夜晚車河裡緩慢行駛,少棠的臉鑲起一道金邊,鼻樑挺直,側面甚至顯出某種華麗的莊嚴。
少棠這年三十二歲。
孟小北忽然問:“這離東單公園挺近的吧!”
“琢磨什麼呢?”少棠眼神很酷,嘴角輕吐,但威懾力已足夠:“哪又癢了,我幫你撓撓?”
孟小北哈哈一樂,說我見你渾身癢。
過了半晌,孟小北說:“我要是考不上,都對不起你這套房子。”
“為了不讓你這套地點如此偏僻的新房廢掉,我拼了這條命也得考上。”
棗紅色的新式公寓樓,十五層高。他們的房子在十二層,俯瞰東南大地。從八十年代末尾,城市的變遷日新月異。北京開始大踏步的舊城改造,東城崇文大片平房面臨劃片拆遷,房產開發公司在廢墟上立起巨型的樓盤廣告牌。從88年開始全國大城市經歷劇烈的通貨膨脹,老百姓手裡的錢突然開始不值錢,產生莫名的社會恐慌。鋼鏰兒這種物品彷彿突然失去存在的價值,十塊錢頂大的票子如今花起來好像三塊,一元錢花著像兩毛,毛票花起來簡直好像沒有,都聽不見一個響兒,就沒了!
北京城裡原來有大片的工廠區。建國門有一機床廠,安貞裡有三機床廠,孟建民當年支援三線前工作實習是在北京東方紅汽車製造廠,八里莊有國家棉紡織一廠二廠三廠,潘家園有北京齒輪廠,石景山是首鋼幾萬人的廠區宿舍區。許多國營大廠開始經歷改革的陣痛,工人無心生產,人心浮躁不安。經濟動盪與腐敗的危機延續到之後一年,這是風潮爆發之前最後的平靜歲月。
二姑父幹個體跑運輸,三姑夫可能快下崗了,小姑父當司機的發達了。
軍方出資控股,總參在城裡東北角建起一座豪華大廈,成立軍品進出口貿易公司。賀誠想要安插信得過的人員進入公司,已經找外甥磨了很久,只等少棠點頭一句話,調進總參某部門做商幹。每個人的生活都在不斷前進。
這一年城市嚴打,警察突擊整治了南池子大澡堂和東單公園,拘留了許多人。
東單公園著實蕭條了幾年,本地同志無處可去,開始向城外隱蔽地帶擴充套件地盤。據說,東單公園的“快活林”和“辦公室”,後來被大批外地進京操著五花八門口音的小妖孽們搖旗佔領,同志群體裡也有浩浩蕩蕩的北漂大軍!
孟小北終於又回來了。
整個城市像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霧霾,孟小北與這座城市在未來一年間,前途皆迷茫未知。
……
孟小北一邁進少棠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