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年春盡。
南方的夏天來得尤其早,幾場春雨落盡,和暖風中便已帶上初夏微醺的香氣。
道旁的木棉又要開了,火紅蓓蕾在枝頭顫顫欲綻。
佇立屬下的女子不由仰頭,出神地望著那木棉樹,恍惚回想起昔日茗谷門前列烈如火的木棉,與那皎皎勝雪的白茶花……風吹起她寬大的白衣半袖,深藍長裙素雅怡人,額前歇歇遮下一片薄發,在眉彎處,勾出一道新月弧。
一輛黑色車子悄無聲息駛到她面前停下。
車裡下來的女子風姿娉婷,剪了時下最風行的短短曲發,束腰洋裝與高跟鞋令她愈發顯出幹練文雅風度。她對那佇立樹下的女子揚手笑,“燕綺,燕綺,我來遲了。”
林燕綺轉身,佯嗔笑道,“許太太貴人事忙,我等一等也沒什麼打緊,反正今日做東的又不是我。”許祁惠殊看她一眼,親熱的挽了她的手臂,“說得也是,讓那人等一等,才好顯出他做東的誠意。”
“怎麼?林燕綺詫異,”做東的不是你麼?”
許祁惠殊抿嘴一笑,“除了薛某人,我又能借誰的花,來獻你這尊佛!”
“四少回來了?”林燕綺意外之極,語聲裡不經意流露出驚喜落入惠殊促狹笑眸裡,令她不由轟了臉頰。惠殊迫不及待向她說起四少此番回來,變得如何瀟灑如何沉著……二人一路有說有笑不如對面的“明月樓”酒家。
“這地方可選得好。”惠殊一踏進垂湘妃竹簾的包間,便朝那水墨屏風後的人揚眉笑道。
林燕綺抬眸看去,見那屏風之側,雕窗之下,淡淡側身而立的男子,正噙一絲溫潤笑意看向自己。一別多日,眼前人物俊雅依舊,仍是一身點塵不染的學白襯衣,只那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越發幽深,越發沉斂,越發令人看不到邊際。
“燕綺,多日不見。”他向她走來,自然而然喚了她的名字,帶著些親近,卻不會令人覺得唐突。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有一剎那的停留,這令林燕綺下意識微側了臉,不願被他看見自己額上的那道傷疤。
縱然有齊眉的斜劉海遮著,他還是看見了。
這就是那道疤了。
醫院爆炸當日,是她不顧危險衝進病房,護著念卿撤離,在千鈞一髮之際替念卿擋住了炸飛的玻璃。若沒有她,那些炸成無數尖利碎片的玻璃,就將盡數飛濺到念卿身上。
她因而受了不輕的傷,傷愈之後,額頭仍留下一道無法消弭的淺淺的疤痕。
念卿卻在拿驚心動魄的爆炸中毫髮無傷。
薛晉銘的目光從那傷疤上掠過,仿若沒有瞧見,上前替她和惠殊拉開座椅,親手為她們斟上陳年女兒紅。桌上菜餚琳琅,趁著琥珀色的女兒紅,入目活色生香。
四少是最會享受的人,由他安排的一桌子菜式,看似簡單隨意,實則精妙入微,無一處不是最最熨帖。屏風外,悠悠細細傳來清唱小曲的稚鶯似的女生,那是個穿水紅衫子的豆蔻少女,恰是一口熟悉的柔緩吳音,字字句句,低低宛宛,唱來卻是入骨悱惻,“仙偶縱長生,論塵緣也恁爭,百年好合風流勝,逢時對景,增歡助情,怪伊底事翻悲哽?問雙星,朝朝暮暮,爭似我和卿。”
薛晉銘執壺斟酒的手,略略一顫,那琥珀色的女兒紅從杯中濺出一滴,浸開暗色痕跡。
惠殊的笑語也頓住,靜靜的,只聽那紅杉女子細細聲唱下去,一闋《密誓》唱完,並未接後面的《埋玉》《哭緣》,似有人不願意聽那悲悲慼慼的端子,她便指弦輕轉,曲調低迴,將那空惘彈詞輕輕唱來,“唱不盡興旺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淒涼滿眼對江山。我只待撥繁弦,傳幽怨;翻別調,寫愁煩,慢慢把天寶當年遺事談。”
湘妃簾後,女兒紅陳年釀香嫋嫋,一室幽靜。
良久,側耳靜聽的三人一動不動,似連什麼都忘了。
“他們……可還好?”打破這緘默的,確實林燕綺。
薛晉銘沒有回答,臉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只專注地將一杯酒斟滿。
惠殊也靜默。
林燕綺話已脫口,無法收回,一時間只覺追悔。
不該問的,真真不該問的。
那兩個人,必不願在被人記起,不願再被人談及。
關於他們的傳奇,最好的結局,便是在時光裡慢慢模糊,慢慢遺忘。
可是她又怎麼能忘。
她是親眼見過那樣一個男子,親眼見過那樣一段深情。
只要是見過,便是再也不能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