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可是我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的孩子,我也不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所有物,我就是我……他們生下我,他們生我之前沒有問過我啊。」
我笑了笑:「s大哥給的佈道影片,我看過一盤,是一個講中文的牧師,不是s的大哥,牧師講話輕輕的,緩緩的,那個牧師說,生命是上帝的恩賜,每個人都應該珍惜生命,他和顏悅色,人很慈祥的樣子,我和s說,怪不得下面的人都附和,他一副有文化,講出來的話很有道理的樣子,不同意他的說法感覺自己好像就是沒文化,不合群。」我想了會兒,說,「宗教其實和戀愛差不多,都講氛圍。在那種氛圍裡,絕望的人以為自己看到了希望,孤獨的人以為找到了夥伴。發明上帝的人一定是一個奴隸主,成天壓榨奴隸,奴隸們都活不下去了,一個個排隊自殺,他就慌了,奴隸都死了,他這個奴隸主去主誰呢?他就編了個上帝出來,告訴奴隸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恩賜,是寶貝,不是路邊撿就能撿到的,還告訴他們有人愛他們,這個人至高無上,愛得很無私。」我看看男人,「你信佛還是……」
男人說:「我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說:「那不容易,活到你這個歲數還信命,很多人都轉去信佛了。」
男人說:「我是老,可還沒老到已經在給自己琢磨身後事的地步。」
男人笑著說的這番話,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聲音不由低了下去。
男人笑:「我開玩笑的,誰沒有一死呢,死得早死得晚,不過是少吃幾頓飯的事。」
我說:「我有時候也這麼想,但是一想到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地方我沒去過,沒去看過,我就很不想死。」
男人說:「s呢?」
「s什麼?」我打量男人,「你對s很感興趣嘛。」
男人說:「他聽上去很危險,很神秘,誰都這樣的人不感興趣?他長得不錯吧?」
我說:「長得是不錯,很不錯。」
s瘦臉,眉毛不粗也不細,眼睛不大也不小,瞳孔很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樑挺拔,嘴巴不薄也不厚。一切都剛剛好。剛剛好能稀釋他過於兇悍的眼神,不說話時,幾乎不近人情的緊繃著的嘴角,他會笑,愛開玩笑,說澀情笑話,幼稚的話。一次,我們走夜路,從貴州路抄近路走去四季廣場,要經過很多小弄堂,經過一條弄堂時,我們從幾條晾著褲子的竹竿下面走過,s馬上拉住我,說,你跳一跳。他自己先跳了跳,我說,幹嗎。他說,你沒聽過嗎,從褲襠下面走過去,人會長不高。我笑得半死,我說我早過了發育期了,肯定不會再長高了。他撇撇嘴,自己又跳了跳。我說,你好幼稚。他說,你管我。他大步走到我前面去。我那時候聽出來他講話有點口音,有點態度。什麼態度呢?「古早味」的態度,比如我說我眼皮一直跳,他去泡茶,拿濕的茶葉給我貼眼皮,我打嗝打得停不下來,嚇也沒用,深呼吸也沒用,他請我吃生韭菜,我到臺北後,不知道怎麼回事,連日做噩夢,他帶我去廟裡收驚。我覺得他小時候肯定相信聖誕老人。我沒問。我怕他還相信,我問了,他會失望。
我接著說:「s像他爸,太像了,一模一樣,小時候應該是沒長開。他爸蠻帥的,那時候臺灣流行誰啊,我想想,秦漢?秦祥林?」
男人說:「劉文正吧。」
我說:「s的爸爸好像喜歡胡茵夢,家裡好多她的影碟,我看了一部,一開始她騎著馬出來,馬是白馬,她穿白裙子,整個人藍藍的,頭髮好濃,好黑。」
我想到了:「劉文正是不是唱歌的?」
男人點了點頭。
我摸了摸手腕:「以後的小孩兒可能連紙鈔,手錶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男人說:「現在的手錶還能測心跳,測血壓,很高階的,時代在進步啊。」
我指指自己,笑著說:「我們兩個,你好像是年輕人,我好像是你這個歲數的。」
男人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懷舊。」
「說明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很糟。」
「很糟?」
我說:「到處都是恐怖份子,每天看新聞,都感覺在看全球死亡訃告,房價還那麼高,東西越來越貴,到處都在拆遷,都在建高樓,就感覺很狹窄,就感覺自己的童年回憶啊,少年回憶啊都沒了,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就會覺得自己不完整,就好像自己缺少了一部分,沒有過去,就沒有現在,看不到未來,高樓多了,城市裡能塞得下的人更多了,就感覺很沒有自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