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小眼地坐著。我把手撐在下巴上,撐著,想讓自己清醒些。睡意還沒有清除乾淨,我沒有照鏡子,但估計有一面鏡子擺在我面前,我會寧可立刻死過去。我覺得毫無疑問,我的眼睛是紅的,眼圈是黑的,頭髮是灰的,猙獰而凌亂的。我這個樣子,坐在施剛的兩位準媽媽面前,似乎很丟人。但,這我已經是管不了的事兒了。
四姐坐在我面前,猶豫了一下,問,“要不,洗個臉去?”
我終於站在了鏡子前,嗯,沒有想的那麼糟糕。眼神有些恍惚,頭髮也毛糙,眼圈有點黑,但沒那麼喪權辱家。
我張大嘴,“啊,啊,啊。”舒展了一下表情,用化妝臺上的洗顏泥仔細把臉塗抹了個遍,塗得滿面菜綠,一股清涼的氣息往肌膚裡滲。
洗乾淨臉,出去,頓時氣定神閒,神清氣爽,看著兩位姐姐,也覺得她們的微笑可親起來,三姐的長髮烏黑迷人,面容冷漠,四姐嬌小玲瓏,一臉好奇和刺探,多麼可愛啊。
坐在八仙桌前,在厚厚的牆壁賦予的陰冷之中,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沉默地喝茶。三姐和四姐在用家鄉話說著什麼,有好幾分鐘都沒理我,然後,突然之間,三姐看看我,“妞妞,聽說你爸爸是當兵的?”
這簡直是莫大的汙辱。我爸爸明明是當官的,怎麼變成了當兵的?她們的可愛在瞬間就變成了惡意的刺探、無知和攻擊。我抬起眼睛,不動聲色,心裡卻升起抵抗似的敵意,冷漠地說,“他在部隊工作。”
這姐妹二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我話裡的意圖和刻薄,互相看了看,三姐拿出個本子來,努力練習普通話,“把你家地址留給我,好嗎?”
我迅速地掃了一眼在不遠處下棋的施剛,他沒有注意到這三個女人之間的冷漠戰爭,低著頭看棋盤,呈沉思狀。
我拿起筆,羞辱地在本子上寫下了家裡的地址,並且毫不猶豫地在後面補充了派出所和居委會的地址,推給了她。
要是媽媽知道,她所有的冷漠和傲慢都報應在我頭上,不知道她會不會對施剛和顏悅色些。我記得,施剛第一次到我家時,我媽覺得他拎的水果不夠貴重,覺得就是因為他對我不夠尊重。第二次是中秋節,施剛送了兩盒貴重的月餅,我媽就報復地跟他說,以後別帶禮物了,送禮的人多,來不及扔。
這是一種自己的東西被搶奪的敵意,是受了傷害的佔有慾,是試圖再重新劃定控制範圍的一場戰爭,而不是愛。我看著三姐冷漠的臉,想。
三姐看看我補充的派出所和居委會地址,似乎毫無知覺,或者從容不迫,只是笑了笑,把本子收進了抽屜裡。
20
晚上,四姐夫請客,四對夫妻,帶著三個孩子,一個老人,外加我們這對所謂情侶,鬧哄哄地坐著三姐夫的子彈頭面包車,大姐夫的小轎車,齊齊地到了一家飯店。
飯店的服務員臉色都那麼凝重,心不在焉地跑來跑去,淡黃色的中式裝就像得了敗血病的葉子,衣服的面料跟這城市一樣呆滯。放碗筷的時候,這群粗人粗手粗腳,把碗筷弄得啪啪亂響,說話的聲音也倍兒響亮,就像彼此之間隔著一條長江。
如果我心情好一點,可能會欣賞這種所謂樸素的氣息。可是,我心情不好,看著這幫淳樸的人就生氣。我低聲對施剛說,“孫二孃的黑店也不過如此了吧。”
大姐就在施剛旁邊,估計是聽到了,嚴厲地掃了我一眼,然後微笑著,和顏悅色地說,“你以前是我家施剛的學生吧?要是當初家裡條件好些,供施剛出國,也就碰不到你了。看到你,我就覺得施剛不出國,是值得的,有緣呀。”
媽的,這是什麼意思?他出不了國的責任這下是不是攤到我頭上去了?我狐疑地想,咧開大嘴客氣地笑,笑得比哭還難看。
四個姐夫輪流地敬施剛酒喝,施剛那張小白臉都喝成了紅領巾。施剛爸爸呵呵地笑,一言不發。我坐那兒也一言不發,食之無味,完全不覺得這家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真多餘。這個場景也真荒誕。
我一個人,坐在一群有著共同歷史的人中間,想介入他們的以後。歷史的共同參與感,和對未來的不知所措,就在一張桌子上分裂開來了。我被歷史和未來扔在了現在,掉在了一盤紅燒豬蹄中,滿嘴油脂,拼命地撕咬碩大的骨頭,卻覺察不出有什麼味道。
三姐夫突然倒了一小杯白酒,放到我面前,自己舉起了杯子,“來,妞妞,我敬你一杯。”
我搖搖頭,端起橙汁,“我不喝酒的,用這個代吧。”
三姐夫猶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