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走進發明與發現的領地……“感”和“體”並不高深,就是人的物理生命行走江湖時對世界的觸控與碰撞。唯有這一個“悟”字,分出了生命過程的深淺優劣。簡言之,“感”是泥土大地,“悟”就是生命在大地上生長的形態。
心靈細節(8)
用雙手搓洗衣物,是一種人人都可享有的“感”。比之身體的其他部位,這種雙手的“搓、揉、擰、投”,給人的“感”更強、更深、更細微,聯結人的物質生命和精神生命,這種“感”,如同瓜果與枝條間的蒂,如同胎兒懸掛於母體的臍。
不識字的村婦,遇到無可排解的憂憤,端一盆髒衣服去水邊揉洗,會得到最快捷最徹底的釋放與撫慰。而一個頭腦昏昏、疲勞乏累的腦力勞動者,如能放下手頭的一團亂麻,泡幾件衣服慢慢去搓洗,更會有妙不可言的收穫:當你團起衣物揉、搦、摁、又擠又壓,溼漉漉的感覺飽脹了掌心,是一種對無處抓撓的空虛的充填;當滑動的水流呲呲從織物的網眼裡飆出來,舔吮著手指間飢餓的面板,是一種雨絲風片的精美餐飲;當你打肥皂、搓領口兒、投放、撈起的時候,水和衣物摩擦著永不疲倦的敏感的指尖,資訊的小魚兒更會源源不斷地經過雙臂湧向心間,轉化為資訊束的脈衝,一波波傳向大腦,彷彿雨腳掃過,腦海裡被機械操控得僵死的神經元啟用了,人與人之間肉慾相搏造成的短路被修復,心底深處沉睡的活力被喚醒,童貞無染的靈魂之眼明亮亮地睜開了,感與悟相交通,枯竭多日的靈感來了……
身體和心靈解除了社會動物拔高自己的矯飾和防衛他人的偽裝,恢復了本真的模樣。
現實中止的間歇……
現實中止的間歇必在靜夜,在夢與夢之間。房間裡有鄰家燈火的幽幽反光,或是星月的天然清輝。人睜著眼睛,清晰無比地注視著白天發生的事情,遠的,近的,別人的,自己的……片片流凌在身邊浮過,你枕著交疊的雙手一動不動,卻又分明在觸控,觸控它們別樣的肌質與紋理。沒有強光的特寫,你的身體和心靈解除了社會動物拔高自己的矯飾和防衛他人的偽裝,恢復了本真的模樣。
像一棵水草,隨著自然的波動飄搖舒展,又像一隻動物,安靜於自己的皮毛之中,驀然回首,你會驚奇地發現,光的灰燼和物的塵埃被迴盪於億萬年虛空之中的風吹盡,世間凡常的細節漸次顯現,顯現出穀粒和鳥蛋的形貌,也可以說,它們本身就是穀粒和鳥蛋……就在這穀粒和鳥蛋凸顯的那一刻,現實被拱斷,人掉進了中止的間歇裡,某種心靈之物勃動著悄然萌生……
結結實實的生活突然解體,泉水從碎裂處汩汩湧出,無比清醒的你,一邊俯瞰著人群中的相互毀害,一邊承受著自身難以規避的擦傷。不同的是,你看到的是自己的錄影,縱有擦傷和磕傷,也不再有一丁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和骯髒。你在不可遏制的渴望裡,迫不及待地迎向“樹皮”和“岩石”,懷著欣悅與暢快擦傷自己,生命原本的鮮淨汁液在這純然的疼痛湧出,慘遭汙損的靈魂得以浸洗,得以解毒祛魅……
渺小而卑微的個體生命,在這短暫而永恆的間歇裡消融於古往今來萬事萬物,瞳仁含住了星空,一雙為生計操勞的肉掌綿延成滔滔江河與荒野……
在時而鄰近時而遼遠的都市喘息裡,我明白這瞬時的感覺是一種不可再生的事物,於是摸筆尋紙,在黑暗裡錄下只鱗片爪,怕是一俟天亮,它們就會被光與聲的噪聲全數耗掉。
漸次迎來的村落,是一群群靈魂的鴿子,是自生命之樹撕落的蓮葉……
車窗內的鄉愁
繁霜薄霧的冬日之晨,玫瑰紫的太陽在東天冉冉升起,天幕懸一圍淺紫色的帳幕,如粉又如紗。汽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人的目光與太陽相跟隨,犁開一望無際的郊野,心緒輕逸飆飛,落向漸次迎來的村落,是一群群靈魂的鴿子,是自生命之樹撕落的蓮葉……
這是一段新修的高速公路,被它切開的土地,雖然與我居留多年的城市相距不過十幾公里,對於我卻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如同前生後世!一窩兒一窩兒的大樹,環起黑蒼蒼的瓦屋,雞狗鵝鴨,晾衣物的女子,荷鋤下田的老人,我禁不住想要把這景象捧在手中,懷著深深的憐惜把它們捏彎,像捏彎細弱的花叢與草叢。我握緊它們的那一刻,就握緊了紫蒼蒼青茫茫的人煙,握緊了我千年百代的億萬化身,握住了那件起伏不定、一刻不停地變換形態的靈魂的衣裳,裙裾上流蕩著無盡的天光與波光,如魅又如惑,牽拽我一腔無著無落無邊無際永也無法安撫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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