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古往今來,能真正敢說自己早就完成了此生的夙願,解除了紅塵的牽絆的,又有幾個?
阿默想,也許自己就正是直到最後一刻,也放不下心中某些東西的可悲者吧。
他會在夜不成寐時回想那會淡淡對他微笑的遠古神,回想那高大的天馬,回想曾經在水岸垂釣時彼此的交談,滿眼看似無邊的霧氣讓夕陽染成鑲著金邊的紫色,這霧被青翠的柳枝掛住,便凝結成細小的透明的露珠,最終順著柳葉的弧線滴落在他斗笠的邊沿。
那神明觸控過的柳笛也曾在他斗笠上別過,顯然獲得了更濃郁生命力的葉子整整過了個月有餘才逐漸開始枯萎,阿默一直小心收藏著那片柳葉,直到那枯黃乾癟的無生命體最終自己裂開,破碎,變成微塵。
有些時候,他睡不著。
睡不著的夜裡,他會就那麼躺在家丁們睡的通鋪上,聽著旁邊那些五大三粗們傳來肆無忌憚的鼾聲,聽著北風野蠻的撞在門板和窗欞,聽著爐火的嗶剝和不知從城裡何處傳來的犬吠,在恍然不覺中漸漸陷入多夢的淺眠。
冬去,春來。
離開太倏神之後的第六個月,他在晚春四月天開始之前,被老爺調到了管家住的那間房。
“老爺說了,你生來就不是做粗活的人,讓你住我這兒,學點兒打點宅子日常瑣事的方法,將來就算離開杜家,去了別的宅門兒,也至少該當個管傢什麼的,不能再給別人掃地餵馬了。”熱情又透著幾分書生氣的年輕管家馬天志邊幫阿默搬出棉被,邊招呼他坐下喝口茶水。
“天志哥,我幫你。”趕緊過去幫忙,已經比半年前又高了一截的少年從對方手裡接過新做的被子,小心放在寬大的炕上。
從那天起,他耳邊再沒有響個不停的鼾聲了,忽然安靜下來的夜,忽然愈加容易失眠。
睜著眼看著月影撩過頂棚,他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
習慣了做管家必須有的敏銳神經,馬天志睡覺更是淺,那比他大不了幾歲的精明的年輕男人,會偶爾發覺旁邊這小老弟的輾轉。
他會試探性的跟他聊天,漸漸的,兩人的話題會在不知不覺中聊得偏離了原始起點很遠。
“早晚,我會辭掉這個職務,回老家去。”馬天志帶著淺笑說。
“為什麼?”
“京城裡四處都是錦衣衛,幹什麼都要謹小慎微的,一旦主子倒了黴,我們這些下人,就更是會一夜之間沒了依傍,還不如回鄉去,老老實實漁樵耕讀。”
“那……天志哥,你準備何時走?”
“還沒想好,再看看吧。”
“……”
“那你呢?”
“我?”
“對啊,你準備怎麼辦?”
“……我不會走的。”搖了搖頭,阿默輕嘆,“等老爺……走了,我再想別的辦法。”
“唉……要說你可真是個好人吶。”有點兒誇張的嘆了口氣,馬天志低聲唸叨,“杜老爺絕對是好人,可我確實不想寄人籬下的過活,回老家去,買一塊地,娶個老婆,養幾個孩子,將來……讓他們老老實實唸書,哪怕只做個私塾先生,也不能一輩子目不識丁為他人操勞。”
阿默始終安靜聽著那些話,聽到最後只是微微一笑。
他說,若是我有了子女,只求安分守己為人正直而已。
馬天志沒有回答,唯有輕嘆。
屋外,傾灑著月光的高大院牆上,鬼魅一般的影貓,邊聽著屋裡人的交談,邊緩緩眯起了金色的眼。
第八章:蓮子剝落蓮心間
羲和,也許並不是冷漠的妖類。
情感上,他自私一如凡人,道德上,他無私勝過天神。
“我去看過你家阿默了~”懶洋洋靠在窗欞上,黑色的影貓舔了舔腳爪,他略作停頓,直到看見那背對著他的白衣男人皺著眉扭過頭來才再次開口,“他好的很,無病無災,而且,他家老爺似乎對他很有些‘意思’呢~~”
這下,剛才一直沉默的太倏神終於瞪大了眼出了聲。
“你說什麼?”
“讓他念書識字,讓他和管家住一起,看樣子十有八九是想讓他接管家裡一部分事務~”黑貓愉悅的眯起眼來嗤笑了一聲,而後在看到那老神仙更加皺眉時無奈的一聲嘆,“我說上仙吶,你已經決定不再跟他見面,就不用總是這麼愁眉不展吧,應該替他高興才對啊~凡人一生無比苦短,你這個遠古神要是真想找個暖被窩的伴兒,就應該從水平差不了太多的群體裡頭找。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