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說法。
只覺得那些話坦白了都顯得太粗鄙,而粗鄙了也還不一定能說出他心裡的感受。
鬼王一直說不出,指甲裡情不自禁地伸出尖銳的爪子,焦躁地露出陰沉而頗有攻擊性的表情。
傳說生於世間,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大多的苦楚來自於想得太多,讀書太少,書是先聖留下的,可是曾經那些先聖們,他們生於混沌,壓根無書可讀,無人能解惑,只能懷著對天地的諸多疑問,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來,想來是極度焦慮痛苦的吧……乃至於向心上人說一句心中所想,都挑不出一句合適的。
崑崙君終於大笑起來,輕輕地勾過他的下巴,在少年光潔美好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飛身上了樹枝。
少年鬼王呆坐片刻,一身的毒刺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去,臉從兩頰一直紅到了下巴尖、耳側,好半晌,他無知無覺地站了起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連腳都是軟的,沒頭沒腦地從功德古木的大樹根上摔了下去。
少年生為鬼族——儘管不知怎麼的長成了一個鬼族的怪胎——但他每天耳濡目染的,卻都只是低等鬼族被慾望驅使的交媾,從不知道親吻是什麼,第一次碰到,就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熱氣籠罩著,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中。
連忘川水也無法讓他這樣自在無邊的漂浮。
少年鬼族突然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進了無法束縛他的大封中,一頭鑽進大不敬之地,足足走了幾十年不見蹤影。
等他再出現在崑崙君面前的時候,似乎長大了些,身體抽長了一點,看起來幾乎要和崑崙君差不多高了,柔和的少年線條變得硬朗了起來,唯有眉目如畫,彷彿始終如一。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團金光璀璨的火到了崑崙面前。
“這是……”
“這是你左肩上的魂火,原本散在大封中各處,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們收集到一起。”鬼王小心翼翼地攏著那團溫暖的火焰,而後留戀地在側臉上蹭了一下,這才不舍地遞到崑崙君面前,“還給你。”
崑崙君嘴角的笑容漸消,好一會,才看著對方問:“那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
“那個……”鬼王語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一會,才扭扭捏捏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那個……能不能再來一次?”
崑崙君打量他許久,末了少年在他面前,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地不安起來,崑崙君卻突然伸手擎住他的下巴,這一次,他非常溫柔地吻了少年的嘴唇,而後輕輕地把鬼王的手捏住,讓少年修長的手指攥住了那團閃耀不休的魂火。
崑崙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思慮深重,過了良久,才彷彿是嘆息了一聲,低低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二兩,你要?拿去。”
少年鬼王那一瞬間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他所汲汲渴求卻說不出口的東西,還有這麼一種說法,叫做“真心”,只兩個字,就能讓人萬劫不復。
鬼族不是生靈,然而他在那須臾的彈指間,卻彷彿聽見了自己不存在的心跳聲。
“還有這個,你如果喜歡,就留著吧。”崑崙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心血化成了鎮魂燈的燈芯,身體化成了燈託,只有元神守在這,要回它也沒什麼用。上次給你的那根筋,還留著嗎?”
少年連忙點頭。
“拿出來我瞧瞧。”崑崙君淡淡地說。
鬼王就扒拉開身上野人一樣顛三倒四的衣服,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了那根筋。
“我是崑崙神山化出,再早一點,可以追溯到盤古神斧,”崑崙君就著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從他自己身上扒下來的筋骨,彷彿已經忘記了那種徹骨的疼痛,不輕不重地說,“我的筋骨連著天柱崑崙的地脈,震一下,就能讓天地變色。”
他說著,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極為複雜的手印,而後神筋化成一縷金色的光,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沒入了鬼王的額頭裡,那一瞬間,少年覺得自己聽見了滄海桑田、十萬大山隆隆而起的聲音。
他就像忽然上了無法言語的高頂,視野居高臨下,能看清每一條山川河流、奔流不息、浩浩湯湯。
崑崙君的聲音夾在中間,不重不響,卻極有穿透力:“從此十萬大山聽你號令,你雖然難脫鬼胎,起碼已經是半仙半鬼,以後可以自由來往三界,我不再管你了。”
少年截口打斷他:“我才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