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
“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來——”
“等你來?”
“我有一件事還沒辦好。”
“還有一件事?”
“我必須為自己所作所為善後。”
“什麼事?”
“你最好不要知道。”
一縷幽魂般,黃鶴緩緩起身。
他彎腰駝背向視窗走去。
“你去哪兒?”
我在他身後追問。
“去我的葬身之地……”
黃鶴囁嚅說道。
“葬身之地?”
“是呀,說到葬身之地,早註定在哪裡了。葬身之地……”
黃鶴手倚窗臺,“高力士……”他背對著我,呼喚說道。
“什麼事?”
經我追問,黃鶴沉默了片刻。
“真是高興……”
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我看見黃鶴的肩膀微微顫抖。
“黃鶴……”
正當我呼喚他時,“後會有期。”
剛聽他說了這麼一句,便看見他穿窗離去了。
“黃鶴。”
我倉皇起身,步履蹣跚地趕至窗邊。
我在心中吶喊——別走!黃鶴,別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身邊再也沒有任何人了。
貴妃、皇上都……
從視窗向外望去,只見黑暗的夜色中,一輪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長一陣子,我定睛凝視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內心深處。
真是高興——黃鶴臨走前,留下了這句話。
晁衡大人。
黃鶴所說的高興,究竟是什麼呢?是兩人今晚的長談?不。
我知道答案。
黃鶴所說的,是我們彼此共度的這段時光。
我十分明白。
那過往的日子。
絢爛不已的歲月。
黑暗中,依稀可見那場宴會的盛況。
李白作詩,皇上譜曲,李龜年歌唱,貴妃起舞的那場宴會。
晁衡大人,你也參加了那場宴會。
連當時的樂音,似乎都還回響在我耳際。
那段夢幻的過往。
安祿山之亂時,遠走蜀地避難的事。
在馬嵬驛途中所發生的事。
華清池的前塵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為一場空夢。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於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愛憐的生物啊。
“黃鶴……”
我也對著黑暗喃喃自語。
“真是高興啊……”
此話隨風消融於黑暗之中,隨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這是我最後想對您說的話。
兩三天內,我將走上黃泉之路。
而您也無法回到倭國,成為必須在此大唐終結一生的人了。
我則是思念著遙遠的長安,卻在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結束罪惡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擔心的是,在華清池失去蹤影的貴妃。
她還在人世嗎?她和白龍、丹龍,還在大唐某處一起生活著嗎?黃鶴臨走所留下的話,是否與此有關呢?人畢竟無法在得知所有掛意的答案之後,才踏上黃泉之路。
一如黃鶴所言,不論何時撒手,終歸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懷抱著種種擔心、遺憾,而突然於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結束生命的吧。
何況你是遠自倭國而來、羈旅於此的異國之人。
你該會多麼懷念故國山河啊。
說來,我是來自遙遠嶺南之人。
幼時即被去根,為嶺南討擊使李千里所買下,獻給則天武后。
此後,我成為宦官高延福的養子,改姓高。
能夠出人頭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牽連大唐王國的秘密,更是當時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燈火已愈來愈微弱。
一如燭殘燈枯,我這條命也快要走到盡頭。
該是擱筆終卷的時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時,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