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看著他,心中一動——這樣的行為,前些天他就做不出來。前些天他還是一具木雕泥塑,擺成什麼樣是什麼樣。讓他坐著,他就能一直垂著頭坐到天荒地老。側著身體躺穩當了,他還抬手撓了撓鬢角短髮,又從鼻子裡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氣,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還是不舒服。
露生低頭站在沙發前,看龍相這一連串的小動作,忽然感覺自己不能連這一個也失去。這個再渾賬再糟糕,也是他心中的“自己人”。
蹲到沙發前,露生又去看龍相的眼睛,看了片刻,他將一隻手伸到龍相的胳肢窩裡,開始輕輕地抓撓。龍相立刻打了個激靈,同時將雙臂一夾,腦袋一歪,翻滾著笑出了聲音。笑是傻笑,哈哈哈哈。露生聽在耳中,忍不住也笑了。
丫丫死了,現在他身邊連一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此刻真希望龍相恢復清醒,和自己有問有答地嘮上幾句,哪怕這小子還是滿口歪理霸道呢,他也認了。
抬起手拍了拍龍相的手臂,他低聲問道:“小子,高興啦?”
龍相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勢,依然張大了嘴巴哈哈笑。露生看著他這個笑法,怕他被口水嗆了,連忙扶他坐了起來。而龍相在露生的手中東搖西晃,同時顫顫地抬起一隻手,磕磕絆絆地喚出兩個字:“露……生……”
露生盯著龍相,以為方才是自己聽錯了,“誰?我是誰?”
龍相漸漸地笑過了勁,抬手再次向前一指,他含糊地喊道:“露生。”
露生沒敢高興,因為就說那外國藥好使,見效也沒有這麼快的。上一刻剛讓他把藥片嚥了下去,這一刻他就認識人了?
這個時候,龍相硬著舌頭又開了口,“我餓了,咱們吃飯。吃完了,上街玩兒去,帶上丫丫。”
露生心中一凜——這話不是如今的龍相該說的。龍相的確是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那還是在很多年前,他們都是十幾歲,沒脫孩子相。
但他不反駁,順著龍相說:“好,先吃飯,你想吃什麼?”
龍相抬手去摸露生脖子上的抓傷,好奇而又沒輕沒重,摸得露生火辣辣地疼。
“吃點兒好的。”他認認真真地、自自然然地回答,“餓死了。”
露生弄不出“好的”來,所以匆匆地給餐館打了電話。明天就是除夕了,營業的大小館子已經不多,他連找了好幾家,終於成功定了一桌酒菜。酒菜由夥計親自一樣一樣地送上門來,全是南方風味。其中有一道無錫肉骨頭,味道香甜,正合了龍相的胃口。他自己用手抓了骨頭啃,啃得手上臉上湯汁淋漓。自己吃,還撕下肉來給露生吃,吃著吃著,他忽然伸手從盤子裡抓了幾塊放到空碗裡,自言自語道:“給丫丫留點兒。”
露生微笑點頭,心裡像有刀子在割。因為丫丫死前又冷又餓,不是個飽死鬼。下意識地張開嘴,他也被龍相蹭了一臉的油。餐廳裡很安靜,他不言語,就只有龍相製造出的些許聲響。其實丫丫也是個少言寡語的,有她沒她都像是一個樣。可如今她真沒了,露生卻感覺天地都空曠了。門窗關上,全世界就只有他和龍相。
露生小心翼翼地照顧著龍相,臨睡前又喂他吃了一遍藥。這回的藥片吃完不久,龍相就乖乖地滾到床裡睡著了,不但沒鬧,甚至連句胡話都沒說。
然而到了第二天,除夕的鞭炮聲嚇壞了龍相。露生起初以為他是怕,結果他並沒有歇斯底里地亂跑亂叫,而是雙手扶膝坐在床邊,眼睜睜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露生不知道那片天空在他眼中是什麼樣子,反正他看著看著便垂下頭去,眼睛一眨,兩顆大淚珠子便砸在了地面上。
然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扭過頭,面對了露生。這時他的嗓子啞了,像是哭過了很久,“露生,我完了。”抬手向著露生揮了揮,他慢慢地又道:“你帶著丫丫走吧,不用管我了。有酒嗎?有的話,給我拿一瓶再走。”
露生依然是順著他說,“我和丫丫走了,你怎麼辦?”
龍相的睫毛一扇,又擠出了兩滴眼淚。淚珠子順著他的面頰向下滑,“槍都響到門口了,我還能怎麼辦?露生,要麼贏,要麼死,我是沒有第三條路的。”
露生道:“你和我們一起走。”
龍相開始搖頭,一邊搖頭一邊流眼淚,是難過到了極致的模樣,“不行,我不能像你們那樣活著。你、丫丫,都是胸無大志的,有口飯吃就行,我不行。露生,我恨死你了,你非逼著我殺滿樹才,我不殺,你就不理我。全怪你,我恨死你了。”
露生聽到這裡,就走上前去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