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運不好,他恨自己的命運,像恨滿樹才一樣恨。
在接下來的幾日內,龍相一直馬不停蹄地忙碌。不是忙軍務,是忙著玩。
玩伴與嚮導都不是露生,儘管露生對北京很熟悉。滿家的大少爺和龍相交了朋友,滿家的大少奶奶還邀請丫丫出門逛了一次洋行,買了兩枚翡翠戒指,一隻自己戴,一隻給丫丫。丫丫怕生,但是禁不住大少奶奶主動和她親熱,彷彿她倆乃是一對親姐妹。
露生冷眼旁觀,不言不語。他逼迫自己靜下心來,沉默地等待。好朋友是假象,親姐妹也是假象,他等著龍相找準機會,對滿樹才痛下殺手、一擊即中。
饒有耐心地等了又等,他等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那機會還沒到,而他知道龍相是個官迷心竅的傢伙,所作所為都必有所謂,所以壓著性子絕不催促。一是怕龍相鬧脾氣,二是怕自己沒有龍相的高瞻遠矚,再耽誤了人家的大業。
舊曆春節過後,龍相搬出了滿樹才為他預備的宅子,另找了一處更為豪闊的公館居住。露生在一旁靜靜地看,看他像是要和滿樹才拉開距離,心中便生出一陣狂喜,心想這回機會大概是要來了,龍相已經開始做起準備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龍相的確是調動軍隊開了戰,只可惜對手並非滿樹才。對手不是滿樹才,盟友卻是滿樹才。他和滿樹才齊心合力,打跑了個半大不小的某將軍。而這位倒黴將軍留下的財富與地盤,便被這二位和平地瓜分了。
到了這個時候,露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
露生忍不住跑去當面質問了龍相,問他“你想等到什麼時候發兵”,龍相當時正坐在床上,伸著胳膊讓丫丫伺候他穿上衣。聽了露生的問話,他愣頭愣腦地睜圓了眼睛看人,顯然是被露生問傻了。
露生看了他的反應,心裡冷了一下,於是做了解釋,“打滿樹才。”
丫丫的動作放緩了,一邊把袖子往龍相的胳膊上套,一邊豎了耳朵去聽龍相的回答。龍相眨巴眨巴眼睛,反問道:“我打滿樹才幹什麼?”
露生的心徹底涼了,“你說呢?”
龍相張大嘴巴,俯下身打了個歇斯底里的大哈欠,然後抬起頭眯細了眼睛答道:“啊,想起來了。我知道,我沒忘,你放心地等著吧!”
露生問了一句:“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此言一出,龍相立刻向前一踢腿。腳上的拖鞋滴溜溜飛出去,正好擊中了露生的膝蓋,“你敢逼我?形勢一天一個樣子,我哪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你這個什麼都不懂的,跑到我這兒添什麼亂?”
露生轉身用腳把拖鞋踢回了龍相面前,決定不和他一般計較,只說:“你答應過要幫我報仇,不能反悔。”
龍相不耐煩地連連揮手,用手勢把露生攆了出去。
又過了三個月,盛夏來了。
龍相這一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盟友的數目也增多了,不再只有滿樹才一個。他是有點手段的,手段不足,還有運氣來補。戰場他是不屑於親自跑了,養尊處優地長住在北京,他已經把家鄉小城拋去了腦後。露生看他活得悠遊得意,顯然沒有絲毫鬥志殺心。即便有,那志與心也不是衝著滿樹才去的。
於是他又去向龍相追問了一次,出乎他意料的,龍相竟然抽了他一記耳光。
龍相若是耍無賴鬧脾氣,他氣歸氣,心裡還不會生出別的念頭;然而龍相這一次的反應太異常了。他並非是不耐煩,他是惱羞成怒,彷彿露生這一催促戳到了他的痛腳,以至於他要先下手為強,趕在露生頭裡撒一場野。
如他所願,露生果然像是知難而退,捂著臉滾蛋了。
露生滾回了自己的房間裡,捱了巴掌的面頰很熱,手和腳卻很涼,涼得發僵發硬,一個人像是死了一半。
龍相,在某些事上,精明至極;可在另外的某些事上,他還純粹是個小孩子。比如方才那一記耳光,他打得多麼慌多麼怯,簡直像是隨時預備著要落荒而逃。為什麼要逃?因為他食言了,心虛了,怕了。
露生直到如今才確定了:龍相不會為了自己和滿樹才翻臉。因為和滿樹才結盟有利益,他們互相關照互相利用,已經成了一國的人。與土地和財富相比,區區一個白露生,實在是不算什麼。
白露生一無所有,給不了他什麼,能給的只有感情與力氣。然而他如今人大心大眼界大,愛他的人太多了,愛他的人能給他的,也太多了。至於那愛是真是假,並沒有關係。橫豎在太平世界裡,真愛假愛看起來差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