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臣服地跪在列丹弓的腳前磕頭,求他贖出這院裡所有受苦受罪,卻和他年紀相仿的男孩子們。然而,卻被斷然拒絕。
『憶弓,把你的手攤開。』
依言,淌著淚默默將拳握的掌心攤開。
於是,列丹弓拿起架上供人梳洗的銅盆放在楚憶弓掌中。
『拿得住嗎?』
『可以。』
『那麼……這樣呢?』
列丹弓提起盛著水的銀瓶,不斷將瓶內的水倒入盆中。漸漸地,銅盆越來越沉,楚憶弓的手也越發抖得厲害。最後受不了銅盆的重量,手一抖,銅盆連著裡面裝的水一併翻倒在地上。
『一個普通人的手,只能承受這等重量。就如同你認為自己發了善心,將這些男孩救出火坑,可然後呢?他們接下來的生活該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出了這裡他們可能口飯都沒得吃,餓個三五天後他們只有死路一條。在這裡只需咬牙撐下去,沒有尊嚴算得了什麼?只要還有口氣、還有條命在,就算是個被男人騎的男寵又如何?只要自己肯掙氣,搏得幾畝田地養活自己,或從軍殺敵搏得威名、或十年寒窗成名天下。十幾年後誰人敢斷這男寵不能成為良將名相?』
列丹弓接著道:『倘若你不能像云溪一樣,給天下人都能從一個男寵翻身為良將名相的天下,那是你的無能。你若真有善心想救這些人,就該給他們這樣的世道、這樣的天下,在你的手足以撐起這樣的天下前,你沒有資格去救任何人。這種發一時善念的行為,是尋常人的道,卻絕非你楚憶弓該行之道。你要走的,是看得更廣更遠的道──帝王之道。』
* * *
從那天以後,對於列丹弓這個人,他五體投地,服了。
只可惜,他受教於此人的時間,短得讓他惋惜。
曾經,他問過母后,有沒有妒忌過讓父皇唯一動心的那個男人。而他得到的答案,是母后美麗的笑臉,然後抓著他的腰往樹上一扔,接著拍拍雙手優雅地領著宮娥們離去。
母后只有在生氣時才會這麼對他,顯然,這個問題,讓母后動怒了。
後來,他不只一次見到過母后跟列丹弓兩個人在後宮內支開下人,一邊喝茶一邊閒聊。也只有在列丹弓面前,母后才會露出這般跟端莊賢淑沾不上半點邊的模樣。
他疑惑,難道母后不愛父皇嗎?如果愛父皇,為何毫不妒忌那個讓父皇愛入骨髓的列丹弓?
鼓起勇氣、冒著再一次被扔上樹頭高掛的可能,楚憶弓又把這問題對著他的母后問了一遍。
而這次,他除了再次被掛上樹頭外,也得到了母后的答案。
「孩子,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愛的形式有很多種。而守護你父皇與他所愛的人,是母后愛你父皇的方式。」
* * *
商山一役,奪走了萬千條英勇將士們的性命,也包括那猶如流星般橫空出世、而又驟然離去的男人──列丹弓。
父皇親率大軍奔赴前線增援,臨行前下詔太子監國,並由皇后輔政。
當這痛徹心扉的訊息傳入大殿時,他哭了。
端坐在九龍御座上的楚憶弓,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無聲淌下哀痛的淚。
御座後垂放的珠簾,被皇后重重撥開。
「太子!」
楚憶弓從來沒見過如此發怒的母后。
「過來,哀家有話跟您說。」
方踏入珠簾遮掩的後殿,一個巴掌毫不留情甩在楚憶弓的臉上。
熱辣辣地,讓他一時間沒了反應,然而更讓他震懾的,是母后臉上交錯的熱淚。
記憶中,母后是堅強的,就連世人論及母后,也無不豎起大拇指讚譽這不讓鬚眉的奇女子。
然而,她哭了。
從來都不曾哭泣的母后,為了列丹弓的死訊無聲流下眼淚,舍了一身風華尊貴,跪在地上緊摟著自己,傷痛欲絕。
「憶弓……你不能汙辱了自己的名……絕不能,在外人面前流淚……」
憶者,憶娟,是母后的名。
弓者,丹弓,是他師傅的名。
而他,楚憶弓,是父皇、母后,與那男人的結合。
他,是他們的兒子──楚憶弓。
所以,母后沒有妒忌;所以,那男人沒有怨言;所以,他得到了這三人滿滿的愛。
所以,身為他們的兒子、亦是這國家未來的儲君、刻下執掌大權奉詔監國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