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大人接過無數皇上心血來潮時頒下的離奇口諭,這一條堪稱其中“最怪之一”。蘇培盛幾乎可以想象菩薩保接旨時的各種不解與憋屈:以當今聖上與他阿瑪之間的恩怨,居然還撥了女人去監所侍候?沒名沒冊的,隨隨便便就扔過一個來說這是你“阿瑪”在監所留下的,準你撫養——這到底是當弟弟還是當兒子來養?
皇帝乾綱獨斷,連圈禁親弟都是一句話的事,行事無需反覆斟酌,當下指著墨跡未乾的墨寶道:“連這一道送去,就說朕欽賜其名,以示其父之罪不延及子嗣。”
蘇培盛認識幾個字,得了空也時常跑一跑傳傳旨。他上前躬身接過潔白宣紙,只見上面三個好看提拔的字。
肅英額。
這樣離經叛道的口諭自然不會大張旗鼓的宣。
菩薩保一家在其父被圈禁奪爵宗室除名之後就遷出了廉親王府舊址,同四個妻妾並長子永類住在一條老巷子的四合院裡。
蘇培盛帶去的口諭裡,還有一條是命菩薩保前去熱河投軍效命的。口諭稱其既非宗室亦無官職,當依照國法像尋常八旗子弟一般投身沙場,以贖其父誖亂犯上、為禍朝綱之罪。
究其原因皇帝還是不放心,老八朝堂上的明線都被拔光了,可暗裡留下外通江南的渠道並未全盤暴露出來。允禩統共一子,皇帝連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這些人脈都到了誰的手裡。
今年大凶,人死得太多,他不能再對老八唯一血脈下手,否則宗室難保不生出二心,日後再見老八也難自圓其說。
為今之計,只能將人遠遠驅逐離京,將他與手中資源盡數隔開。
再者,老八早前對朝中門人施恩太多手段隱蔽無法詳述,並非一句“收受賄賂”便能一竿子打殺乾淨。單看菩薩保家財沒入國庫之後依然過得並不狼狽,私底下就少不了接濟他們的人,至少他知道的就有老十二。
老十二大錯未犯,又有超然世外的蘇麻拉姑名頭護航,在朝中自成一系,不能輕易動。
最後,只有先把弘旺弄走了,憑空多出一子的事情才不至引入注意。
蘇培盛悄無聲息地去了又回,帶回的訊息令皇帝還算滿意。
唯有一事令帝王不快:這大逆罪人之子居然向他索要其父骸骨遺體,說要入殮安葬,以盡為子純孝之道。
皇帝當然不願給,可他也驟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無法迴避,只怕宗人府很快也會請旨詢問如何處置阿其那屍首。這個當口可不能再生波折。
胤禛伸出手,輕撫密封嚴實的青瓷描翠海水龍紋梅瓶,他將頭頂抵在瓶口之上,對著瓶子說話:“你總是詐,兄弟裡面就數你最佛口蛇心。說好了你替朕生一個兒子,朕赦了老九,你偏不肯,非要走歪門邪道。朕本想著你子嗣少,朕弄沒了一個,就還你一個。弘時素來愛在朕面前替你說話,又愛自作聰明,把他過繼給你正好兩不相欠。可你倒算得精、算得細,分毫虧都不肯吃。”
相傳昔日太祖皇帝祖父趕路途中,不意之下將先人骨灰置於啟運山下百年榆樹離地三尺的樹杈之上,壓住龍脈使龍無法抬頭,最終福澤子孫,南下稱帝,終於成就愛新覺羅一脈一統華夏。
滿人素信風水、相信只要骨灰不落地不染塵,便不算落葬,仍有靈氣。
胤禛不信胤禩捨得下自己,捨得下費心保下的人。他將胤禩的骨灰置於青瓷描翠梅瓶之中,供在高處案上,只當拌嘴鬧心的人還在,不曾離去。
事實上,胤禛至今不肯相信老八就這樣輕易死了。拿胳臂擰他大腿彆扭糾纏了幾十年的死敵要死,也該由他親自降下聖裁,毒藥匕首白綾任選其一,或是血濺三尺或一刀兩斷,無論如何都該轟轟烈烈,不該悄無聲息化為焦土。
他猶記得那日離島前懷裡的人雖冷猶溫。擦過血痕的面孔雖然白裡透青,但老八底子一貫差,他這幾年聽劉聲芳唸叨“廉親王九死無生”已經不下五六次,回回都被他以天子之力把人從黃泉路上撈了回來。
他以為,這一次也不可能會例外。
還有什麼事情能絆住老八不入輪迴?
皇帝太瞭解這個人了,看似心軟,又總喜歡將自己拘泥在細微末節之上:除了塞斯黑,除了那個孩子,他不甘不願的只有“死而同穴”一事。
皇帝仔細描摹梅瓶上的青花連枝紋理:老八,你說朕會不會如你所願?
麴院風荷裡的蘇答應終究福分淺薄,據說難產三日而亡,生下的死胎也不知是男是女。總之宮中無人敢在明處談論此事觸皇帝黴頭。
九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