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他一直給我們送米送肉不是麼?再說,再說……父親在時,就把我許配給他了……”
“可是你二十五歲了,阿姊。”高長卿突然淌下眼淚,“他不會娶你,因為你的弟弟是平林郡的一個書吏,每個月的月俸還喂不飽自己。他不會娶你,因為你做丞相的父親十年前就死了。”
高妍突然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阿姊,你不該這樣等下去。你還記得麼?你十三歲那年,全國都的貴曱族子弟都像你遞了婚書。你還記得麼?”高長卿慟哭道,“那時候你的手是這樣子的麼?那時候全國都都知道容國的第一美人是高妍!你會穿成這樣在庖廚裡忙活麼?你不會,你要幫父親管理上百頃封地!那還只是我們家產的一部分……你每天起床不是忙著去後院看雞鴨,而是對著一個箱子挑你今天要戴的髮釵——阿姊,那樣的日子,你真的不願意回去麼?你老實告訴我,你真的不願意麼?!”
見高妍面有鬆動,高長卿上前一步跪下:“阿姊,再這樣下去,你就要下地種田了!叔叔說不定還會把我送去行賈!那種下曱賤曱人做的事情……我寧可去死,也不要做的!我們生來,不就是為了享受最好的麼!”
高妍的淚水終於淌了下來。十年來的委屈讓她不止是心酸。世態炎涼讓這個過早當家的女人連希冀都不敢有。但是她知道弟弟說的都是真的。
“去吧。”高妍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去吧。阿姊在這裡收拾東西,你回來,咱們就走。”
高長卿將家主印掩進了懷裡,連傘都不及打,就匆匆走出門去。外頭下起了小雨,連綿的大宅籠在青灰色的天色裡,死氣沉沉。多年無人修繕經營,簷角爬著無數溼得發黑的青苔,讓這七進大宅更像一座活墓。高長卿走在狹窄的甬道中,覺得周遭有無數雙眼睛在默默看著自己。那是列祖列宗的眼睛。他努力把脊背挺直些,好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狼狽。
高國仲就住在隔壁,新翻修的大院還透著未乾的膠漆味道,澄漿對縫的外牆攔到老宅牆根,還高出一尺有餘,給老宅憑添了一層陰影。高長卿心涼不已,身上的衣著也不知為何,覺得愈發單薄,趕緊低頭穿過了老牆根。一滴冷雨滴答打在他的後頸,讓他瑟縮。
一穿過門,就是另外一番熱鬧的場景。前院車馬轔轔,奴婢往來相聞。只是一見到他來,奴婢們都小心翼翼地讓道避嫌,不敢抬頭,偌大的宅邸,他走到哪裡,就帶來一片沉靜,只有後院傳來的絲竹絃歌,填補著難堪的寂靜。
高長卿受慣了冷眼,並不以為意,一路穿行到院中,剛巧碰上他堂兄高盾。高國仲的長子出門,自然是前呼後擁。避無可避,高長卿便不情不願地施了個禮。高盾斜睨他一眼:“喲,宗子今日轉性了啊?”說著打了個酒嗝,歪歪斜斜地與他回禮,大概是喝高了,差點一腳踩空摔在地上。
高長卿最不待見的就是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嘴臉,但是今時不同往日,與他客套幾句,便伸手指了指堂屋:“叔父可在?”
有個機靈的奴僮,就要去替他通報一聲,醉醺醺的高盾卻一腳把奴僮踢倒在地,“裡頭可是有貴客,吃得好著哩!你個狗奴才忙什麼!——你說是不是啊,宗子?”
高長卿看屋外有兩雙鞋,點點頭,踱到廊下抖了抖淋溼的衣衫。高盾又陰陽怪氣地笑:“宗子啊,古禮上說,屋外有兩雙鞋,隔著門又聽不到談話聲,那一定是密談,君子這個時候就應該避嫌。宗子怎麼好隔門偷聽呢?”
高長卿看他一眼,最終垂下沒有溫度的眼睛,道了聲“有理”,面色不動地挪到廊外。雨水漸漸大了,將華袍暈溼,他像是浸泡在冰水裡一樣冷,竟是連堂兄何時大笑著離去都不知道。
這幾年,高長卿的脾氣漸漸被生活磨光了。若是從前,大概幾次三番都想掉頭離去。曾經他不想為任何事情低下他高傲的頭顱,可現在,他明白了,人有時候為了最重要的東西,要懂得忍。不僅是忍,有些時候還得舍。
於是他就這麼安安靜靜地端立在平林郡的新雨裡。天暗了,屋裡頭點上了連枝燈,高國仲的影子和著樂伎的翩躚舞影投在窗紙上,顯得格外醒目。隱隱的,有笑聲傳來,混著容國綿曱軟的鄉間俚曲,觥籌交錯,宴飲相酬。但是高長卿在雨裡垂眼斂目,看不到,也聽不到,似乎他只是剛剛才到來,等得耐心而從容。
來來往往的婢女捧著珍饈經過他身邊,都好奇地偷偷打量這位宗子。幾年不見,曾經孱弱卻堅剛的少年,變成了眼前這個陰鬱的貴公子。雖然俊美,身上卻有什麼東西,讓人不敢親近了。
高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