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暗之中,耳邊的聲音遠了近,近了遠,他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不知道為什麼,眼角卻有些溼潤。
有人慢慢靠近,給他擦了眼淚,黎素覺得很累,他使了渾身力氣,只為睜開眼看一看。
這一看,就看到了阿東。
黎素覺得天霎時就亮了起來,心裡許多想說的話,又不知從何說起,一邊掛著淚,一邊又忍不住笑,抓著阿東的手,先是貼在臉上,他的臉已經被凍得烏青,後來又想起什麼似的,慢慢往下,移到小腹的位置。他穿了寬鬆的外袍,看是看不出的,只覺得人格外圓潤一些,但摸上去,再明瞭不過了。
阿東卻自始至終沒甚麼表情,漠然像看個局外人那樣看他。
他渾然不覺,喜不自禁道:
“阿東,你的傷好了麼,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阿東抿了抿唇,他又喃喃道:
“先不提這個,你摸到了麼?”
阿東的唇這才微微開啟,只吐露兩個字:
“甚麼?”
“孩子啊,我們的孩子。”半年了,黎素這才真正笑過一回,他的眸子很亮,抵得上船外的明月。
這一刻他覺得應當是上天眷顧了,他再也不要管甚麼望川宮,凌九重,離他們越遠越好,他要讓阿東帶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遠離江湖恩怨,是是非非。
然而阿東卻皺了皺眉,將手抽出,像看一個瘋子那樣看著他:
“主人是在說笑麼,男人如何身懷六甲?”
黎素的笑凝住了,他眨了眨眼,說不出話來。
“阿北說主人鬱氣相集,都聚在腹中,放了血,大概就好了。”
“放血?”
阿東眼中並無笑意,只唇角勾了勾,拿出把又細又小的匕首,道:
“我聽聞只有生了怪病,性命垂危,才會腹大如鼓,需得剖開看看才好,若是甚麼怪東西,就剮了扔掉,許多人肚脹如牛,最後活活撐死。”
黎素搖了搖頭,道:
“不,不會的,孩子經常踢我,我跟他說話,又馬上安靜了,他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好孩子。”說到這裡,已是滿臉淚水。
可阿東已經磨刀霍霍,按住他一隻手,只待人不動了,就下刀子。
黎素是寧願自己死,也不會讓別人動孩子一根毫毛的,他用手去抓刀,抓得血流不止,趁阿東不備,搶來了匕首,劃破烏篷船。
頓時一股寒風灌入衣袍,他想到腹中骨肉或許還未完全成形,就要慘遭毒手,不由心裡更涼了一些,縱身一躍,就跳進了江水裡。
本該一死萬事休的,不知在江水裡漂浮了多久,他只聽到阿北的聲音,然後有人將他托起,他嗆了水,有人拍他的後背,讓他把江水全吐出來,待黎素轉醒的時候,眼前見到的,只有阿北和船家,根本沒有阿東的影子!
“主人,你嚇死我了!”
黎素裹著被子,瑟瑟發抖。
阿北道:
“主人睡了好久,方才快要到岸,卻如同魔怔了一般,撞破船艙,嘴裡念著‘孩子’,就要往江裡跳,我回頭拉都拉不住,幸好落水工夫不長。船家說待靠岸了,給咱們煮些薑湯驅寒。”
黎素抬手一看,掌心確實並無傷口,又摸了摸肚子,覺得隱隱作痛,恐是受了寒氣,可方才的夢,實在是太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開始懷疑,自己肚子裡的,真是個活生生的小人兒嗎,會不會果如夢裡那樣,只不過是惡疾纏身。若真是人命一條,又怎經得住他一而再,再而三這樣折騰,卻毫髮無傷?
黎素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他覺得自己活著,倒不如死了。
如果肚子裡的不是孩子,那他這些天輕言撫慰,滿心喜悅豈不都成了笑話,他的這一點企盼,若是落空,人也如失去了吊命的最後一口氣,再也支撐不住了。
他心事重重,精神極差,阿北五大三粗,只當他落水,身體不適,歇息片刻就好了。他指揮船家靠岸,幾人協力,泊了船後,他們與船家告別,往岸上走。
越走卻越覺得不對勁,岸邊的一切似曾相識,黎素覺得頭很痛,他甚至不敢確定,身邊的阿北還是不是望川宮裡自己的心腹阿北了。
又走了一炷香工夫,來到鎮上最繁華的地段,依舊是勾欄林立,瓦舍遍地,他們行了一天的船,又回到了原地!
阿北搖了搖頭,道:
“不可能,我看著他撐船的,一直前行,根本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