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筆記》合上,跟從獄守走到會客室。去年十二月這本書寄到我手裡,現在半年過去,我可以談談對它的見解。
編者在這本荷蘭出版的反納粹者的作品裡提到,朋霍費爾是軍諜局(納粹德國時期國防軍諜報局——編者注)成員,由於持反納粹見解被蓋世太保逮捕,於1945年4月遇害。他在獄中寫過幾本書,其中就有這本散文與書信集。我曾任安全域性與軍諜局的聯絡官,朋霍費爾神父也算我的舊識,依我之見,他實是死於1943年來軍諜局與安全域性的派系鬥爭。
我曾經造訪過在獄中的他,那時他安詳平靜,不打算出讓自己的立場,也不急於針鋒相對。我們在那間僻陋但足以滿足思考的獄室裡有一席話,關於民族國家,或一些不露報端的政事。“人類不需要超自然的神明,但仍要遵守由施道者設下的秩序。”他撫摸著聖經說起神學,我點點頭:“如果把施道者替換為施政者,我們的見解就一致了——您反對的只是當前的執政黨。”
他有些愕然地看著我,彷彿尼祿身邊不應有神志正常的官僚。我的父親是一位恪守教義倫理的新教徒,我讀書時也曾旁及哲學,何況我身為德意志人,怎會不明白他的精神。
朋霍費爾在他一生中最不自由的時間裡,寫下人類應該自由信仰宣言。後來他因為牽連進一起英國間諜案而死去,因人廢言,他的《獄中筆記》在納粹時代被禁燬。現在自相殘殺的時代已經過去,他的書出版於自由西方,我的朋友把書寄給同樣在獄中提筆作文的我,居心讓我知道血債猶存。
“這個世界需要秩序,但只需要給專業管理者以權威,而不是權力。”我的朋友並不喜歡朋霍費爾的民族主義,他對國家邊界的理解更為淡漠。但這論調異曲同工,我也的確在這本書裡得到了一種溫和的卓見。
於是我的朋友帶著譏諷,為我指出一條安寧的道路。現在我走到獄房甬道的盡頭。被告知有一位“迷索邏各斯先生”來訪。那是他大學時的綽號,現在“令我們對立的世界已經不在”,我們可以談些更好的話題。
1948年6月1日
【編者注】
我在1964年遇見加蘭時常提到的這位朋友,當時他因為間諜罪,被關在法國自己的監獄裡。伊薩?羅森斯坦因是加蘭的大學同學,生於瑞士,長於德國,戰後取得法國國籍。他們在柏林一同度過寓居他鄉的歲月,又在德法邊境上劍拔弩張,情節詳見《一封信》。1956年,他參與了加蘭意圖收復東德的那場密謀,事敗後加蘭車禍身亡,羅森斯坦因則被自己的單位,法國外情局七處判了間諜罪——這個錯誤,耽於度假的法國人目前還沒有發現。
由於一些不便披露的機緣,我得以面見加蘭的這位故友。“48年後,父親的筆鋒明顯不一樣了。”我試探道。
“那小子想越獄。”他揚起嘴角。
1947年底羅森斯坦因把一本朋霍費爾的《獄中筆記》帶到獄中,作為密碼本。這個手段平庸但奏效,其後半年加蘭依靠它破譯密信。“我告訴他蓋倫早就投靠了CIA,後者是他以為缺乏邏輯的OSS的後繼。”現在他深陷在沙發裡,有著年近半百之人的世故與狡黠,只在皺眉時顯露出應有的書生氣,“斯科爾茲內逃獄後去了西班牙。失蹤的繆勒據悉在蘇聯,我建議他多關心古德里安將軍的近況。”
“為什麼?”
“東線外軍處已經成為美國的僱傭兵,前德國陸軍總參謀長正要成為美國顧問,而身在蘇聯的繆勒熟知德國。如果不弄出個狡兔,這些走狗豈有長日?三十年戰爭即將開始,斯科爾茲內卻沒有前往與他上司關係良多的英國,可見在這場遊戲裡,安全域性六處已是一枚棄子。”羅森斯坦因的話音緩慢,彷彿置身事外,“別瞪著我看,記者和間諜只是一線之差。”
“而我父親恰恰深得六處的信任。”
“不止如此,”他換了個姿勢繼續沉在沙發深處,做了個打斷的手勢,“但這偏了題。施倫堡一貫主張歐洲聯合,但令尊實為一位德意志軍國主義者。可惜天不遂人願,歷史仍然回到了1618年,成為冷戰垓心的德國又一次擔綱受害者,這場戰爭在秘密陣線展開,他不能坐視不理。”
那麼,加蘭先生是在1947年底,經由他的這位朋友獲知了一些外部情況,準備在破滅的帝國背後踐行一場務實的戰爭。他曾經是德國的情報官,在這本必然會被美國獄方檢審的筆記裡,他開始講述安全域性六處和東線外軍處,用以威脅那些將他隔絕的人。從那時開始,這本筆記就不再是一個將死之人的自我剖白,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