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如注,滿地銀針閃閃爍爍,天地像被粘連一片。仿是方舟停在亞拉臘山前那四十個遭受懲處與清算的晝夜之一。林北聲接過傘卻沒有撐開,他在瓢潑大雨中注視著那輛愈行愈遠的黃色保時捷,突然毫無徵兆地笑了起來。
少年時期的孟旖放是個難以入眼的胖墩子,滿臉的橫肉堆得鼻眼全無,寬碩結實的後背能擠出B罩杯。可是隨著年齡漸長,不但越來越高,還越來越五官分明,眉眼英俊。後來孟旖放照鏡子的時候經常抑制不住地沾沾自喜:他覺得林北聲真他媽有眼光,一眼相中的這個男人不但是隻績優股,而且還會脫胎換骨。
對於孟旖放這種打小無事可愁的官二代來說,即使性取向一早就有問題,也從沒想過自己會迷戀上林北聲這種那麼處心積慮那麼工於心計的男人。思路清晰,目標明確,喜怒哀樂都隱藏得很好,欺上瞞下的官場伎倆門兒清。孟旖放完全相信,就算沒有自己的引薦,明明一身鋒芒卻從不顯山露水的林北聲也完全有能力爬到現在的位置——當然那要花上不少時間。他不太理解林北聲對沈措的切齒之恨,更不理解他為什麼能如此坦然地在白天對孟老子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卻在夜晚對孟兒子橫眉冷對揮拳相向——以至於每回聽見老子孟市長對自己這個同學讚賞有加,誇他“為人謙遜、善與人處”的時候,孟旖放都要翻白眼——你媽!
孟旖放沒有變成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壞胚子那還得感謝林北聲。當時還是孟副市長的孟市長把十三歲的兒子扔往英國,從此聽之任之。除了錢不少匯,別的一概置之不理,任他自由發展,自生自滅。孟旖放也不在乎,仗著老子的官威,在中國留學生裡耀武揚威揮金如土,誰說丫胖丫就揍誰。
二人相遇於曼徹斯特。
不知從何時起,孟旖放注意到,牆鯉紅瓦鱗黑的“學生之家”旁經常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很瘦弱很好看的亞洲男孩,五官精緻絕倫,瞳黑唇紅,蒼白如紙的面板讓過路的歐洲人也不禁連連側目。
抱著膝蓋坐在地上,睜大雙眼,一臉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
他的身後除了幾片像被撕碎似的陽光,一無所飾。
男孩的右手腕上有一道醜陋的疤痕,又長又深,令人觸目驚心。
因為林北聲是左撇子,他動刀砍向的是右手。
帶著某種似同情又似同病相憐的感情,他一連幾天陪著那個沉默無聲的亞洲男孩坐在那空落落的臺階上。每陪他多坐上一天,那種模糊不清難以言喻的感情便更加深一分。相伴無語的狀態一直持續到第七天,孟旖放猛一個醍醐灌頂:上帝用同樣的時間把世間萬物都造化齊全了,我沒理由還一個勁地傻坐著。
“我叫孟旖放,你呢?”用倍兒標準的普通話問了一句,並且完全不加掩飾自己過分早熟的心思:如果是中國人,我就追你。
那個亞洲男孩轉過頭,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孟旖放。彷彿世界一剎歸於寂靜,車馬往來的街道屏息斂氣,行人凝固不動。
直到他開口說了三個字,“林北聲。”
媽的,天籟。
“你……會說話啊?”
“我還會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林北聲天真未鑿地勾唇一笑,那張白得幾近透明的毫無生氣的臉剎那現出一層玫瑰色的紅暈,“你帶我回家,我就告訴你。”
成年以後的孟旖放一直認為,這應該算作林北聲先追得自己的證據。
可是林北聲的坦白讓人無所適從。
“我知道你是誰,這裡所有的中國學生都知道你是誰。我坐在那裡,一直等著每天都會經過的你來與我搭訕。”浮現於那蒼白麵孔的淺淡笑容帶著冷冰冰的距離感,他說,“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歐洲學生對十三歲的林北聲唯恐避之不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亞洲男孩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反人類也反社會,非常不健康。陰晦潮溼的曼徹斯特,搭成伴兒的兩個少年在床上頭挨著頭睡在一起。其中一個瘦弱矮小的會慢慢向另一個靠過去,從身後輕輕環住對方的腰。還是小胖子的孟旖放怕癢得很,但是林北聲的靠近和觸控從不讓他感到彆扭和難受。
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到底生出些相依為命的感覺。可讓孟旖放耿耿於懷的是,他始終覺得林北聲對自己,並不是愛情。
他像極一具臟腑全無的軀殼,只是需要一個人來填補。
如同很早很早以前,他的內裡就已經被蛀空了。
被某樣東西,某種感情,抑或,某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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