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隨著那逼近的隊伍一點一點地收緊,然而末了,唇角卻是徐徐挑了起來。
畢竟曾是立於眾生之巔的人,即便是虎落平陽,即便是山河破碎,他卻從未真正失卻心頭的那一分驕傲。此時此刻,在城頭獵獵的旗風之下,在刀劍冰冷的映照之下,他反而有些振奮。
畢竟在自己周身,畢竟在這長安城裡,還有如此之多的將士和自己同進退,還有如此之多的黎民百姓與自己共生死。
既然如此,又還有何顧慮?
愈發用力扶住了劍柄。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皇太弟,你既然敢如此直犯,那今日不如便讓孤一睹尊容。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也敢妄圖孤的天下!
正思量之間,卻見人馬已然在城下十里處頓住。
片刻之後,一名武將模樣的人打馬而出,衝著自己這邊一拱手,揚聲道:“在下韓延,見過秦王陛下了!”頓了頓,似乎想起什麼,忽然又笑道,“哦對了,如今渭北可還有一位‘萬年秦王’陛下,卻不知哪一位,才是貨真價實的?”言罷,同對方士卒一齊鬨笑出聲來。
苻堅眼見底下都是些鮮卑人氏,一時間不由得怒上心頭。若是從前,天下人人對他皆是逢迎不及,何曾在眾人面前受過這等辱沒?不由上前一步,對城下喝道:“放肆!爾等不過是些奴才罷了,放牛牧馬尚可,來此處尋釁,豈非送死!”
城下韓延聞言,本欲立即開口,然而他抬眼見了城頭上一身銀甲的人,嘴邊的話又生生頓住。
他忽地想起,城上這人便是苻堅,便是讓慕容衝心心念唸了十幾年的苻堅。
於是他沒有急著作答,只是眯起眼定定地看著那人。畢竟一戰過後,無人能再料生死。可是距離終究太遠,對方的身形氣度雖足以一覽,然而面容卻是模糊不清。
苻堅見對方並不答話,反而只是抬起眼,定定地望向這邊。苻堅不解其意,卻也只是靜靜地望著城下,不動聲色。
一時間,城內外對峙的十餘萬人馬,皆是默然無聲。唯有蒼風呼嘯而過的聲音,低沉而曠遠。
而忽然間,一聲朗笑打破沉默,異常清澈明亮。
“奴才又如何?我倒並不介意!只是這奴才也有奴才的苦處,秦王陛下可願同我換換?”
韓延聞言心頭一緊,立即回過身去,但見身後的佇列自中間一分為二,慕容衝打馬緩緩走出。這三軍對陣之下,他竟仍是隻著一身白袍。
韓延見狀,立即回身攔住對方的路,肅然道:“衝兒,你怎麼來了?”
慕容衝唇邊仍掛著笑意,卻不作答,只是輕易地繞開韓延的阻攔,意欲繼續上前。
“衝兒!”然而韓延皺眉,再度阻擋在前。
慕容衝垂眼和他對視了片刻,面上的笑容漸漸散去,忽然沉聲道:“韓延聽令,若有阻攔,定斬無赦!”
韓延未料他突然變色,在原處愣了愣。然而不及再度阻攔,慕容衝已恢復了笑意,悠然提韁,走到隊伍前列頓住。
苻堅怔怔地看著城下那一身白衣的人,只覺心忽然被那一聲笑提起了幾分。可是距離太遠,他眯起眼,卻也看不清那人的眉目,縱是言語間的聲音,也隨著那風聲被沖淡了幾分。
莫名地有些恍惚,然而不及他腦中再做思考,卻見對方忽地高高地揚起馬鞭,然後輕輕放下。頓了頓,再度揚起,卻是猛地抽在馬後…身,然後忽然朝城下衝了過來!
“陛下!”身旁的將士急忙湊了過來,“射,還是,不射?”
“且慢。”苻堅回過神來,轉身看了一眼那人,“對方不過一人罷了,且看他究竟有何意圖。”
然而言罷,方一回過頭去,整個人卻霎然怔在原處,如遭雷擊。
素白的碎屑,自不遠處紛揚而來。越過長安近郊,越過十里平蕪,如鵝毛般肆意飄灑,竟是朝自己撲面而來。
是……雪,這九月的天氣,竟在一霎那落了雪!
然而及至他垂下眼,望向城下的人時,才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然下了馬。一身素白的袍子,立於馬前,正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眉目似畫,笑靨如花。天高地廣,只此一人。
“衝兒?你是……慕容衝!”苻堅忽然前傾身子扶住城牆,幾乎是本能地便喊出了聲。
慕容衝聞言,輕聲笑道:“陛下可還記得,十年前,陛下就是這般,送我離開的?”
然而苻堅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只仍是怔怔地看著他,打量著那人周身的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