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駕著馬車行了約有兩個多時辰,直到四周已經看不見人煙與田園,只餘下鬱鬱蔥蔥的道路山川。遠遠的,周錦嵐瞧見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小溪旁有一棵還不到一人高的楊樹——顯然是剛栽不久。楊樹底下豎立著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宋家的祖墳不在京師,宋賢生死後,是父親偷偷著人買下他的屍骨,又將其埋葬在這裡。
“他年葬儂知是誰…”看著眼前的情景,周錦嵐不免一陣苦笑。
那天,周錦嵐一直忙到三更時分才回到府邸。他沒有吵醒下人,正準備躡手躡腳地溜回房間。不料在經過佛堂時,竟然聽到裡面傳出了“咚咚咚”的木魚聲。周錦嵐輕輕推開佛堂門。
他的母親正跪坐在蒲團上,閉著眼睛,一下一下敲打著面前的木魚。她不再梳起繁複的髮髻,不再有滿頭的金銀髮簪,不再穿著輝煌的綢緞錦織。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婦人那樣跪坐在那裡,跪坐在佛祖面前,安靜而虔誠。
過了小半柱香功夫,老夫人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嵐兒?”她頭也不回地喚道。
周錦嵐深吸一口氣,邁入佛堂,溫言道:
“孃親為何還不睡?”
老夫人轉過頭來。她的眼眶深陷,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倦怠而蒼老。
“今日是你父親頭七。”她道。
周錦嵐心中一動,走到她身旁跪下:“那您也要注意身體,別太勉強自己。”
老夫人伸出手來,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周錦嵐的臉上,至今還留有那晚燒傷的痕跡。
“孃親知道。但有些事情,只有今日做才有意義。”
“娘…”
“你父親…你別恨他…”
“娘,我沒有——”
“你聽我說完,”老夫人收回了手,“孃親知道你那晚宿在石府別院,對不對?”
周錦嵐有些吃驚。他點點頭。
“所以在那之後無論你做了什麼,孃親都不怨你。孃親知道你有你的判斷,你也有你的苦衷…孃親只求你別恨你的父親。他這一輩子,不容易。”
望著母親慈愛的、帶著點悲怨的面孔,周錦嵐再也撐不住了。他一低頭,撲進了她柔軟而又溫暖的懷裡。
“娘——”
老夫人抬手環住了他,慢慢將他摟緊:“我的嵐兒長大了…不知不覺,已經這麼大了…”
“娘…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把這個家弄成了這樣,是我…”
“傻瓜,”老夫人一下一下地愛撫著兒子的頭髮,“孃親不怪你,孃親反倒要謝謝你,是你及時將你的哥哥們從官場裡救了出來。不然,他們日後的下場將會和你父親一樣。至於你父親…天命如此,也怨不得旁人。”
“可是宋——”
“是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他,不是你。”老夫人低下頭,將臉埋深深在周錦嵐頸窩。
“他和你父親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雖然這層窗戶紙一直沒被捅破,但是我心裡很清楚——沒人會在兄弟的婚宴上哭得那麼肝腸寸斷,彷彿天要塌了似的…”
“您…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老夫人輕輕嘆氣,“你知道為何你們兄弟三個當中,你宋伯伯最喜歡你麼?”
周錦嵐搖頭。
“因為你長得最像你父親…”老夫人道,“…但我希望你別怨他,賢生是個好人。如果我不是你父親的妻子,我想我該是喜歡他的。可是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容忍與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不管那個人是男是女…”
“他們也不想的…”
“是,我知道。所以我才默許了那麼多年。知道嗎?你宋伯伯曾說他‘羨慕’我,因為我總能伴在你父親身邊,知冷疼熱。但是他不知道,其實我更羨慕他,因為他一直在你父親心裡,半點空隙也沒留給我…”
周錦嵐沉默著,他心裡憋悶。自從那日他被父親從書房裡趕出來,頓悟到宋賢生與父親的關係後,他考慮的就全是那段三十年前的悽絕愛戀,全是那些“為我心,換你心,始知相憶深”的辛酸與無奈;卻從沒考慮到在這場荒唐鬧劇中最受傷的人其實正是此刻懷抱著自己的孃親。
“娘…”周錦嵐再喚一聲,反手摟緊了眼前的女人。
正是這個女人,一邊忍受著丈夫的心有所屬,一邊還為他生兒育女、噓寒問暖。這個女人為周家操勞了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除了兒女的一聲“孃親”,怕是再也沒有詞彙能夠安撫她千瘡百孔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