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盯著何若龍的膝蓋,很艱難的又開了口:“我雖然不姓程,但我也算程家的人。你跟我好,會對你的前途不利。”
何若龍問道:“不利?怎麼個不利?我的兵是我自己帶出來的,我跟誰走,他們就跟誰走,我這個團長他撤不了。不給軍火不發餉?那也窮不死我,有地有人就有我的活路。你說說吧,還有什麼不利?”
小鹿站直了,如同在為自己哀悼一般,他用不帶情緒的調子說話:“這種事情,總要講個你情我願。我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田地,你何必還要追問下去。”
何若龍上前一步握住了小鹿的胳膊,語氣幾乎是哀求了:“小鹿……”
他是這樣的人高馬大,為了俯就小鹿而躬身低頭,像一隻茫然柔弱的巨獸。雙方的距離近極了,但小鹿依然不肯正視他。
斬釘截鐵的扯開了何若龍的手,小鹿邁步往門外走:“進去睡吧,你明早走。”
何若龍回頭看他:“小鹿……”
小鹿不回頭,直挺挺的推門走入了夜色中。
小鹿讓張春生給自己另找間乾淨屋子睡覺,張春生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了,一邊給他鋪床,一邊用眼角餘光瞟著他說道:“團座就住我這兒吧,我這兒和您那臥室就隔一道牆,離何團長近。”
說完這話,他忽然有點後悔,懷疑自己是說得逾矩了,然而小鹿失魂落魄的,並沒有聽出的他的諷刺。小鹿沒反應,張春生就更後悔了,怨恨自己嘴賤,團座心裡已經是夠難受了,自己怎麼還有心思說風涼話?
張春生鋪好了被褥,又給他留了一盆水。然後很自覺的退了出去,另找地方安身。
小鹿獨自坐在小木床上,因為隔著一道磚牆就是自己的臥室,就有何若龍,所以他簡直不敢動彈,生怕發出聲音,驚擾對方。左邊的小腿肚子漸漸泛起了痛意,像火苗燎,像刀子割。小鹿也覺出疼了,但是這疼不往他腦子裡走,知道了也像不知道。踉蹌著起身走到牆邊,他合身趴了過去,又把耳朵也貼上牆壁。
他想聽何若龍是否已經入睡。何若龍白天累狠了,或者是枕頭沒枕好,睡覺就愛打呼嚕。小鹿等著他的呼嚕,可是等了許久,隔壁始終是寂靜。
小腿越來越疼,疼得讓他從金雞獨立到支撐不住。扶著床頭一步邁回了床邊,他也不點燈,摸著黑脫了馬靴。抬腳蹬上床沿,他挽起褲腿解開繃帶。繃帶被幹血粘在了皮肉上,略一拉扯就要牽動傷口。傷口也是黏膩滾熱的,整條小腿已經微微的有些腫。
咬牙切齒的,小鹿硬把繃帶一點一點的揭了下來。夜晚的空氣微涼,他坐在床邊晾了一會兒傷口,然後很不死心的跪下去,四腳著地的又爬回了牆邊。
他又貼了牆壁去聽隔壁的動靜。還是沒有鼾聲響起,小鹿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何若龍大概還沒睡——和自己一樣,不睡。
雙手輕輕拍在牆壁上,小鹿轉過臉正對牆,撅起嘴唇做了個親吻的動作。然後閉上眼睛低了頭,他將額頭也抵上了牆壁。
他想自己太喜歡何若龍了,有了何若龍,才有了喜怒哀樂。離開何若龍的這幾個月,自己彷彿只是不死而已。
或許分開得久了,他也會漸漸淡忘何若龍,可是那要分開多久?多久才夠?忘了這個何若龍,將來他還能再找到下一個何若龍嗎?活了二十年,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有如此洶湧的感情。他本以為自己不愛說、不愛笑,悍不畏死,是鐵打的。
忽然又想起了他和程廷禮之間的約定,他痛苦的閉了眼睛。
“怎麼能……”他狂亂的想:“怎麼能讓我一輩子一個人過?他太冷酷了,他和他兒子一樣,太冷酷了。他們仗著他們養了我,就想肆無忌憚的擺佈我……太冷酷了……”
隨即他換了念頭,又想起了何若龍晚上說過的話——“我這個團長他撤不了,不給軍火不發餉,也窮不死我。有人有地就有我的活路,你說說吧,還有什麼不利”。
思及至此,他一挺身坐正了,心想:“何若龍不怕。”
何若龍不怕,那麼他可不可以也不怕呢?
小鹿在地上坐著,一直坐到了午夜時分,胸中壅塞著一團亂麻。程廷禮是他唯一的親人了,這人再怎麼不正經,再怎麼邪,他也叫了他十八年的乾爹。他總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程世騰打架,打不過了就連哭帶喊,要去找乾爹告狀。說是乾爹,其實和親爹也差不多了。他那時候總說長大了要有出息,要孝敬乾爹,全是真心話。
為了何若龍,違背那個約定,很可能從此就失去了這個乾爹,甚至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