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滿目桃李,濟濟一堂。
無論如何不是時候。
捏緊了手中名單,繼續點名:“黃喆、江彩雲……”唸完最後一個,直接轉身,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寫下“緒論”兩個舊體字。筆畫繁複,好容易寫完一遍,側頭看看,似乎不滿意,擦掉重寫。
“呀……”幾個女生輕聲發出惋惜的感嘆。第一節課學生都比較給面子,正認真欣賞老師的書法。何況是國學院傳說中最後的純紳士,最年輕的博士上課,女孩們調皮的追逐目光圍著講臺打轉。
方思慎對這些本就遲鈍,這會兒更加渾然不覺。題目寫完第二遍,自認不會再失態,面向學生,拿起講義,開始上課。
這是他做起來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拋開旁騖,投入進去。緒論講到末尾,最後一堂下課鈴聲恰好響起。
“今天就到這裡,同學們再見。”教室裡頓時嘈雜起來。方思慎低頭收拾東西,忽然感應到什麼似的,下意識抬起頭。視線不提防撞進一團灼灼火焰裡,無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連眨幾下眼睛,手忙腳亂地把書本講義塞進包裡。
洪鑫垚,不,如今該叫洪歆堯了,環起胳膊靠牆站著,任由同學從身前穿過。他個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與國學院男生白斬雞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鶴立雞群的氣勢。臉上沒什麼表情,只目不轉睛盯著講臺上的人看。講臺前圍了一圈學生,他個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誰。
整整兩個小時的課,除去點名那一眼,他始終拼命忍著,趴在桌上假寐,怕自己控制不好,害書呆子上砸了課。這會兒更不敢有別的動作,也想不起來有別的動作,就這麼專心致志望著方思慎。眼睛好似具備自動放大功能般,把對方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舉動,都絲毫不差描摹下來。
方思慎匆匆回答幾個問題,大步擠到門口。鬼使神差中又轉頭看了一眼,洪歆堯依舊一動不動靠牆站著。不知為什麼,那模樣顯得既兇狠又可憐,還夾雜著無盡的迷茫和委屈,猶如找不著窩的野獸幼崽。
簡直就像背後有人追趕,方思慎走出教室,疾行離去。
洪大少這副樣子,落在他的同學,特別是某些女生眼裡,那是又帥又酷,印象深刻。有人點名時沒留意,這時已經悄悄打聽尊姓大名。等別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斜搭著書包晃出去,對幾個欲言又止妄圖搭訕的同學視若無睹。他沒有申請宿舍,走到停車場,開出那輛黑色“驍騰”,直接回家。
從這一天開始,方思慎再次過起了天天走讀生涯。方篤之問兒子緣故,方思慎便道老師答應明年讓自己畢業,得抓緊時間整理論文素材,家裡裝置齊全,比宿舍方便。
方篤之很高興,特地抽空做了頓大餐給兒子慶祝。方思慎望著父親,新近剛染的頭髮,顯得年輕不少,心中卻沒由來愈發慚愧。
——從什麼時候起,對父親說謊竟成了常態?
所幸洪歆堯一直很安分,除了每次課上到最後,會被盯上幾眼,再沒有別的異樣。幾周下來,方思慎習慣成自然,也被盯麻木了,權當他不存在。只是每當不可避免掃過名單上“歆堯”二字時,心裡就硌應得很。
歆者,神食氣也,引申為熹悅之意。堯者,高且遠可知也,陶唐氏以為號。詩聖有句雲:“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如此南轅北轍表裡相悖名不副實的名字……方思慎甩甩腦袋:於己無關,自尋煩惱,想它作甚?然而下回掃見,還是不由自主硌應起來,實在沒法做到無視。
方老師不知道的是,洪大少新近換了一款超牛逼的手機,三姐寄回來的原裝花旗國貨,擁有卓越的攝像功能。看他彷彿趴在桌上睡覺,實際把手機架在筆盒上,單露出一個攝像頭,兩個小時的課一秒不拉,全給錄了下來。
方思慎心情平靜下來,一個疑問也就越來越突出:京師大學國學院的後門出了名的難走,一來此處有著悠久深厚的清高傳統,二來走得通後門的人,基本不光顧國學院;自主招生進來的,即使聯考成績分數再低,即使背後同樣隱藏著灰色交易,多少在國學方面有點兒拿得出手的特長——就憑他洪大少爺,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這疑問方思慎自然找不到答案,然而答案卻又自在其中:歸根結底,不過又一場錢權交易而已。
偶然想到這個問題,那一夜對方被皮帶抽得青紫斑駁的脊背從眼前閃過,不由疑惑,那般頑固的父親,究竟怎麼就被說服了?方思慎拼命甩甩腦袋:於己無關,自尋煩惱,想它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