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都衝到幕布下,說要撿彈殼。我也要去,母親說沒有的。我強著要去,母親打了我一巴掌,我委屈地哭了。一路上淚水流個不停,全模糊了眼睛,看不見路,只看見淚水裡閃動著一片銀般明亮的光芒。
送大姐出嫁的第二天,我就要離開大姐了。我根本沒有意識到,大姐從此不再屬於我們家,而是屬於她的夫家了。但我可以感覺到,大姐的公婆和伯嫂都威嚴而苛刻。他們是一個傳統的大家庭,一切都嚴肅、凝重、壓抑,父母、兄弟、妯娌之間等級森嚴。大姐生性懦弱善良,在這樣的人家,真是“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我回家的時候,大姐送出很遠很遠,她夫家的人攔住她,叫她不要再送了。她的淚水“嘩嘩”地流下來,用手臂掩著臉,痛哭失聲。我看見大姐哭得那麼傷心,我也想哭。但是我忍住了,怏怏地走回家去。我把一大堆小紅包交給母親,看她一個一個拆開,取出錢來,算我一共得了多少賞錢。我看見母親有些高興的樣子,以為自己立了大功,心裡也就慢慢地高興起來。
母親頭一個女兒出嫁,心裡十分放不下。她的心裡天天都牽掛著大姐,嘴裡就叨唸個沒完沒了。擔心她餓,擔心她累,擔心她冷,擔心她被欺負。家裡稍有一點好吃的,母親就打發我去叫大姐來吃飯。我也害怕他們家威嚴刻板的一家人,每次走到他們家附近的小橋的時候,心裡就緊張得不得了。大姐十分為難,一方面,她極渴望回一次孃家,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極害怕公婆會因此而不高興。囁嚅了大半天,她才敢向她的公婆提出申請。她的公婆總是冷漠地不置可否。我奇怪她為什麼管別人叫“爸媽”,我以為人生一世,只有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的。大姐一離開婆家,就像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就像小鳥從籠裡解脫出來的樣子。她也會笑著和我說話,總是叫我要用功讀書,多做家務,聽爹媽的話。我一邊蹦蹦跳跳地踢著路邊的小石頭,一邊胡亂地答應著。
大姐坐在廚房的灶臺前幫母親燒火做飯,絮絮地說她嫁到婆家後的種種苦處。說著說著就流下眼淚來。我蜷縮在柴堆裡,屏息靜氣地聽。我看見灶堂裡明滅的火光映紅大姐流滿淚水的臉,就覺得大姐十分可憐。別的姐姐也陪著大姐流淚。母親倒堅強,叫大姐不要哭。還教大姐不要逆來順受,越順越要受欺負的,要她和公婆對著幹。大姐不說話,我知道她做不到了。她生性就懦弱而善良。吃過飯,大姐不敢耽擱,早早就要回去了。母親十分不捨,送到田頭,目送著大姐越走越遠,終於遠到看不見了。母親回到家裡,沉默,良久地沉默。
這種情形一直持續了一年。一年後,大姐生了一個女兒,情況終於好了一些。我覺得大姐就是一枝花,剪下了,插在別人的地裡,直到她生下了女兒,這枝花才算在別人的地裡紮下了一條根鬚。母親十分高興,我們全家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母親十六歲就嫁到我們家,幾十年來受盡屈辱,吃盡苦頭,現在她當外婆了。我才七歲就當了舅舅,別提有多麼高興了。大姐也很驕傲。甥女兒穿著簇新的衣服
,戴著簇新的帽子,裹著簇新的小被子,十分討人喜愛。她長著黑水晶一般明亮的眼睛,豆腐一般細嫩的粉紅的小臉。她還會莫名其妙地咧嘴笑。母親和姐姐們爭來奪去地抱她,逗她,像對待一件無比珍貴的珍寶。到第二年,大姐又生了一個兒子,她終開徹底地變成夫家的人了。
十幾年的光陰飛速地流逝,我長成一位高大、健壯、英俊的青年,而大姐已經人近中年了。她們來到我家裡,幫助收割水稻。我感覺到我仍然深深地愛著我的姐姐,但是我不知道怎樣去表達我的感情。在她們面前,我覺得我是有罪的。因為我,她們一個個中途輟學,為此一生都貧窮而勞累。因為我,我們共同的父親和母親,終日都在加倍的貧窮和勞累中苦苦地煎熬。童年時溫馨的記憶已經風化,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成人,各有各的生活。共同的是,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貧窮和勞累,而且這種貧窮和勞累,彷彿永遠都不會有終結的時候。
第26章黑夜裡的思念
穿過一條破敗的走廊,轉過一個昏黑的破敗的廳,就是我的臥室。這是一間潮溼而昏黑的房間,閣樓上堆放著骯髒的雜物,成群的老鼠放肆地竄來竄去,弄出沉悶的聲音來。閣樓的樑柱和木板被蟲蛀得很厲害,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蛀蟲啃咬木頭的“軋軋”聲。暗紅色的、細小的蟲糞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地上長滿了青苔,佈滿了老鼠鑽出來的洞。木門早就壞掉了,倒在門口邊,散了架。因為隔了一個廳,門口幾乎透不進光線來。只有一個窗戶,正對著一株茂盛的李樹。李樹的枝條都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