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哭喪著一張臉,急道:“北燕使者當殿生事,太樂署並教坊樂師無人能應,大人這是去尋清商館韓館主。”說著便掙扎欲走。
裴青揪住他,奇道:“生什麼事?你與我細細道來。”見他一臉不奈,便喝道:“韓清商現下不在淦京,你和你家大人找也找不到。”
那小官聽聞立時如喪考妣,直道:“這可怎麼辦?”
裴青愈加好奇:“到底什麼事,你快說呀。”
原來宴至中途,那使臣大喊南朝奏樂索然無味,獻上北燕樂師一名,為皇帝陛下賀禮。那樂師當殿一曲《陽春》,一奏之竟有禁苑之中飼養玄鶴二八飛來,集於殿門之前,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頸而鳴,舒翼而舞,音中宮商之聲,聲吠於天。
滿殿君臣一時瞠目。那樂師復奏一曲,大週數百人之眾,其中不乏飽學之士,能樂之工,竟然無人知其名。
“太常卿大人便吩咐少卿大人去請琴待詔韓大人過來,或可知曉一二。”
裴青便放了他,見他衝去追王敞一行人。
其實鳥獸好悲聲,耳與人耳同,禽獸見人之食亦欲食之,聞人之樂何為不樂?只是魚聽、仰秣、玄鶴延頸只在書上見過,放在現實之中便有些詭異。他一時好奇,便往殿前走來。
聽聞琴聲陣陣,初時只見天山之外飛白雪,漸漸萬丈澗底生流泉。
雨水與雪水慢慢彙集,從樹葉、岩石各種縫隙與洞穴中滴落,滲透出來,形成一股股的細流蜿蜒而下。山中怪石林立,月黑風冷,鴟梟尖鳴,但流水懷抱著一切的神秘與恐怖無畏向前,千萬支流也從山林懸崖上滴落下來,終於一瀉千里,奔流不回。
那樂師右手滾拂略無停機,而左手綽、注動宕其中,或往或來舒無窒礙,緩急輕重之間隨性取音,極騰沸澎湃之觀,具蛟龍怒吼之象。
一曲結束,餘音繞樑,連殿上衛士兵戈也共鳴起來,錚錚作響。
大周群臣面有慚色,皇帝端坐不動,面上陰晴不定。
那樂師抬起頭來,眾人見他面容俊朗,年紀尚小,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心中一邊暗暗讚歎,更覺輸於這個番邦少年實是顏面無光。
自天下四分以來,中原地區經過了幾次民族大融合,衣冠文物、禮樂典章亦受時代陶鑄,經歷了一個大變動的過程。如今的燕樂之中,管絃雜曲多用西涼樂,鼓曲則用龜茲樂,唯琴工尤傳楚漢舊聲,被一些保守的老臣視為道統的象徵,將古琴視為先王之樂,並以此為理由,拒絕任何變革。所謂“樂先禮生,亦先禮壞。禮樂既亡,紀綱斯敗,秦火燼餘,樂惟琴在”,所謂“八音之中,琴德最優”。
如今殿上這個化外之人竟能用先王之琴,演奏華夏正聲至百獸率舞、玄鶴延頸的境界,令自命為華夏正統的大周群臣直感是用自己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座中北燕使臣捋著鬍鬚,讚賞地看著殿上少年,輕聲對身邊隨從說:“看見了吧,要打倒南人,須用他們自己的武器令其甘拜下風、丟盔棄甲。征服之妙,在於誅心,哀莫大於心死。”
那少年待餘音皆滅,環視四周道:“蕭寧獻醜了,此曲名……”
“七十二滾拂大流水。世上竟然還有人能彈此曲。”
他話音未落,殿外就有人朗聲說道,聲音如飛珠濺玉、溪水潺湲。眾人朝殿門望去,見一人一身白袍,頭帶玉冠,慢慢走進來,殿外驕陽為他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
裴煦身穿緙絲十二章福壽如意袞服端坐在殿上,自剛才起就面無表情。這會兒見裴青進來,眼中有憂色一閃而過。
北燕使臣剛想回頭去問這人是誰,一眼瞥見裴青腰間長樂玉璧,恍然大悟,道:“原來是‘曲有誤,裴郎顧’。”
那少年甚是機靈,聞聽立刻跪下給長樂侯爺磕頭。
裴青扶起他,溫言道:“你很好,很好。七十二滾拂大流水原是王騫所創,失傳已久,便是由我來彈也不過爾爾。想必你在深山之中亦是見過真正的流水,才知今人所彈‘流水’是多麼蒼白無力。”
歷代閣譜上的“流水”亦有滾拂的指法,只是沒有這麼多,這麼密,彈奏起來節奏也沒有這麼快。琴書雲“在滾拂時要感到煙波浩淼”,因此這種流水在聽覺上的特徵是圓潤,明淨,清淡,和遠,說到底,這是被馴服了的流水,是將自然意志偷換了的流水。
裴青在蜀中的深山裡所見的流水,恣意絢爛,清脆空靈,激盪不平,山中水勢如萬箭齊發,浩浩湯湯,一瀉千里,絕不是那閣譜之中溫吞水一般的流水。這少年將原譜中的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