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怒極,一巴掌拍在身側的小案上,手顫顫巍巍地點著行昭,口裡直叫:“孽子。。。孽子!老身果真是白疼你了!”又看了看方皇后的神情,又說:“一派胡言!方將軍不見蹤跡,你母親幾夜幾夜地睡不成覺,最後索性選擇撒手人寰!哪裡來的誰逼她?賀家是規矩人家,興旺了幾百年。。。。”
行昭刷地一下站起身來,面容清麗的小娘子神情冷峻,太夫人為之一凜,後頭的話卡在喉嚨裡頭。
“父親才是孽子!”
行昭揚高聲調,哀哀吼道,“父親才是那個置賀家百年興旺而不顧,罔顧人倫道義,悖離祖宗教訓的人!方家還沒亡呢,父親便這樣急不可耐了?逼死母親連我的面也不曉得避一避,您一向是阿嫵最為信賴和欽佩之人,您卻只曉得一味偏袒父親,就算父親犯下此等誅妻滅子的罪行,您也只會跟在後頭幫忙收拾殘局,您的規矩與道義在哪裡?沒有規矩就會亂,兵弱於外,政亂於內,此亡國之本也,多少公卿世家就是折在這上頭的!阿嫵只等著看臨安侯府金晃晃的匾額敗在您與父親的手上!”
太夫人僵在凳子裡,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喘著粗氣卻神情倔強,脊樑剛硬的行昭,她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孫女。
兒子是她畢生的心血,老侯爺不喜他,她便壓著賀琰一天比一天苦地念書背辭,她就算手上染血也要為兒子保住那個位置,保住他的尊嚴。兒子喜愛應邑,她卻不喜,心裡頭也覺得對方氏甚為愧疚,可又有什麼辦法?
事已至此,犯下錯處的是她的兒子,她會指責他,可又不由自主地幫他善後,為他收拾局面,為他做盡惡人。
只因為這是她十月懷胎,身下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寄予一輩子希望和懷念的人。。。
太夫人淚眼模糊,腦海中陡然浮現出她按下大夫想要施針的那隻手,賀家對不起方福,賀琰對不起方福,她更對不起方福。。。
方皇后疾步下殿,一把將行昭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拍著行昭的背,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像是頓時老了十歲的太夫人,輕聲緩語道:“賀太夫人若是想拿這件事四處傳得沸沸揚揚,你直管去,且叫你嚐嚐傷敵一萬自傷八千的滋味。你若是想借著長輩的由頭插手阿嫵的婚事,本宮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天地君親師,君王天家可排在長輩親緣的前頭。本宮再奉勸你一句話,聖旨下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到時候應邑肚子裡頭的孩子不論姓賀姓馮,她都得老老實實地嫁到馮家去,你讓本宮失去了一個妹妹,你就賠給本宮一個孫女和一個未出世的孫兒,這筆買賣卻還是沒算完。”
太夫人的手緊緊握在雞翅木搭手上,緊緊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她是被突如其來的賜婚慌了神,更低估了方皇后和行昭!
“蔣明英!送賀太夫人出宮!”方皇后揚聲喚道,門“咯吱”一聲開了,撲面而來的光亮將大殿裡漂浮的微塵衝擊得一掃而空。
行昭從方皇后懷裡掙開,面上扯出一絲苦笑,輕聲說:“祖母,您記著,姨母不是母親,阿嫵更不是母親。賀家經營多年,交際有多廣,阿嫵知道。您願意四處張揚是阿嫵自己處心積慮放的火,您且去,阿嫵不怕。”
太夫人背影一頓,加快了腳程往外走。
行昭看著這蔚藍清透的天兒,再看看那個漸行漸遠,已日漸佝僂的身影,悲從中來。
撕破臉皮,比火撩在臉上,更疼。
第一卷正文 第九十五章 踟躕(上)
太夫人出宮回府後,臨安侯府便傳出來太夫人臥床不起的訊息,彼時方皇后正為那樁婚事籌謀,忙得腳不沾地,偶然聽見了蔣明英的回稟,只吩咐張院判去臨安侯府看看,又怕太夫人拿孫女避開侍疾,忤逆不孝的話頭做文章,便又讓林公公去賀府瞧一瞧。
“。。。就說溫陽縣主的傷還沒好,總不能花著一張臉去祖母跟前侍疾吧?賀太夫人向來是個菩薩心腸,又兒女雙全,怎麼著也輪不到一個久居宮中的孫女去侍候。。。”話到這裡,輕笑一聲,已經是滿含嘲諷。“再去本宮庫裡把那支成形的人參拿出來,再添減些東西一併送到賀府去,就說是阿嫵的心意。”方皇后眼裡只盯著那本冊子,心不在焉地繼續吩咐。
林公公應聲而去。
立時,行昭正在東里間描紅,頓了頓筆頭,毫尖懸空,一筆垂柳豎斷在中道上,隔了良久,伴著一聲幽幽的低嘆,終究是一筆拉下。
橫平豎直,恰如當初。
四月過得快極了,五月伴著初夏的升溫與煩人的蟬鳴,接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