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55年,當我還是個孩子時,這場戰爭就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靈裡了。我翻看父親從浙東前線帶回的書,其中一本扉頁上有“蔣中正”的題字:“苦兵之苦,樂兵之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人民公敵的字。字型好工整啊!但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問父親。父親說,孫中山講過“老吾老,而及人之老;幼吾幼,而及人之幼。”明白嗎?喔!原來這裡的第一個“苦”字和第一個“樂”字是作動詞用的,將士同甘共苦。父親還帶回一把很漂亮的匕首,媽媽說可以用來切西瓜。刀把是牛角做的,鑲嵌著青天白日的軍徽。這當然不好,砸掉它,結果刀把也給砸掉了一半,可惜了;還有兩個像鴨蛋大小的手榴彈,真棒!比我軍用的木柄手榴彈要小巧漂亮。我問父親,我們幹嗎不用?他說,投不遠。後來我參了軍,在步兵連,才真正體會到,那玩意是不如木柄手榴彈好投,但它適用於山地防禦,無怪一江山的守敵使用它,拉著了引信往山下滾就是了。這兩個卸掉了引信和裝藥的鐵鴨蛋,作為擺設放在父親的寫字檯上,倒也別有情趣。
啊!當這些依稀彌散著硝煙氣味的戰利品擺在一個孩子面前時,會起到什麼樣的作用呢?我幼小的心靈中陡然生出了對戰爭充滿刺激的幻想,和對恐懼的莫名的渴望。
一江山,這座在地圖上只有一個標點大的島嶼,是一扇通向歷史幽徑的門,當我不期然開啟這扇門,走進歷史深處時,便看到了在它背後更為複雜的時代風雲。
1997年夏天,我終於有機會去憑弔一江山這個被遺忘的小島了。
這是一座被狹長的海溝一劈為二的小島。整個島如一塊巨大的岩石,四壁陡峭,幾乎直立於海面,海水像一條江河從其間貫通而過,形成南江和北江兩個區域,遂得名一江山島。
我是乘武警快艇過海的。在南江和北江之間狹窄的水道中,水流湍急,形成天然的虹吸現象,越靠得近,就越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你吞食進去。拍打在岸邊的回頭浪,迴盪在隱約裸露的暗礁中,形成漩流,伴隨著強勁的海風,打得快艇跌宕起伏。果然兇險。
我第一次要求登陸,竟被拒絕了。說這是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他們在這裡服役多年,從未上去過,不久前曾有船隻在這裡觸礁。話講到這,自然不好勉強人家。基於上次的經驗,我們找了條上去過的艇,開始第二次登島。說真的,這座島幾乎無岸可靠,我們圍著島慢慢地觀察著、尋找著,我不禁想起父親曾幾次說過的話:“當年,為確定登陸地段可是煞費苦心了。”
……
我終於登上了一江山。就在踏上島的那一刻間,我恍然覺得,我的腳就踏在了父親當年的足跡上,但時間已經過去漫長的42年了。
42年的風雨足以沖刷和銷蝕許多往事。這座小島實在荒寂得令人毛骨悚然,一眼望去,只有遍佈全島的嵯峨怪異的岩石,從巖縫中探出的雜草,瘌痢般的點綴著裸露的地面。戰後,當時作為團中央書記的胡耀邦號召共青團員們在這一帶墾荒,幾十年過去了,當年栽種的樹苗居然還不足人高,它們在呼嘯的海風中搖曳,似乎要告訴探訪者這裡惡劣、兇險的自然環境。
久居鬧市的人,很少能有機會去感受這樣無邊的靜寂。海風捲起海浪的聲響,因為靜寂而顯得格外令人警醒,海浪拍打島岸的力量,也因為靜寂而顯得格外令人心悸。天低浪高,腳下的小島似乎就要被海浪和天空擊碎了、吞噬了。
正由於它遠離人世,當年的戰場遺蹟才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
殘破的工事裡,人工鑿成的槍眼依舊完好,可遠眺大陸,近覽海灘。當年這裡曾有多少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登陸上來的戰士們,從水際到工事的崖壁,這幾百米的海灘上曾有過多少消失了的生命。洞壁已燒得焦黑,這是當年我軍為消滅洞中頑抗之敵,以火焰噴射器射殺所致。血腥味、焦糊味,彷彿至今還夾著海水的鹽腥氣在這座小島上彌散。
一江山作戰中犧牲烈士們的遺骨都埋在臺州市中心的鳳凰嶺上。台州人民是深情的,當年選擇在這裡修建紀念塔,就是為了讓來自異鄉的英靈們,可以東眺大海中燃燒的島,西望祖國內地他們的家鄉和親人。在紀念館環形大廳的牆壁上,一層一層一層,鑲嵌著烈士們的遺像,鐫刻著他們的姓名。照片和姓名層層疊加,一直鑲到拱形的屋頂。
無數的英靈包圍著你、俯瞰著你。
他們中絕大多數是那樣年輕,好像還只是個孩子,他們看我的眼睛是那樣清純,那樣的稚嫩,一雙一雙,默默地望著我這個前線總指揮的兒子。他們生命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