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所歷者短,則憂患橫逆之來,當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則遇榮利爭奪之境,當退讓以守其雌。
老莊深邃的哲理,如一道梯子,使曾國藩從百思不解的委屈苦惱深淵中,踏著它走了出來,身心日漸好轉了。
這天夜裡,曾國藩收到了胡林翼由武昌寄來的信。信上說浙江危急,朝廷有調湘勇入浙的動議。他已向皇上奏明,請命曾國藩再度奪情出山,統率湘勇援浙。為加強此奏的分量,他說服了官文會銜拜發。
曾國藩從心裡感激胡林翼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在這樣的時候能仗義上疏,請詔復出,簡直有再生之德。尤為難得的是,他能說動名為支援湘勇、實則嫉妒漢人的滿洲權貴官文一起會銜,真個是用心良苦,謀劃周到。湖北能有今天的局面,湘勇能在江西走出低谷,全憑著武昌城內官胡水乳交融的合作。此刻,曾國藩的腦子裡,浮起了胡林翼屈身事官文的往事。
官文是滿洲正白旗人,出身軍人世家,年紀輕輕便做了殿前藍翎侍衛,累遷至頭等侍衛,出為廣州漢軍副都統,走的是滿洲貴族子弟的特權道路,一帆風順,青雲直上。楊霈被撤職後,他由荊州將軍任上調湖廣總督。此人於遊冶享受樣樣精通,就是於打仗治民不通,佔著湖廣總督的高位,什麼事都不做,卻又出於滿洲權貴防範漢人的本性,對胡林翼事事橫加干涉,弄得胡處處為難。一氣之下,胡要幕僚起草奏摺,向皇上告狀。幕僚勸告:江南漢人手握重兵,朝廷如何放心得下?官文名為總督,實是朝廷派到湖廣監視漢人的耳目,告官文的狀,只會徒增皇上的反感。最好的辦法是取得官文的支援,督撫同心,共成大業。胡林翼經此指點,立刻醒悟。不久,官文三十歲的六姨太生日,總督衙門向武昌官場大發請柬,要為六姨太熱鬧一番。誰知湖北司道府縣大部分官員平日對官文都無好感,恥於為一個年輕的姨太太祝壽。生日這天,日上三竿了,總督衙門還冷冷清清。官文心裡著急,六姨太氣得嚶嚶哭泣。將近正午了,武昌城裡的重要官員,仍無一人登門。官文無法,只得降尊紆貴,派人四處再請。正在這時,一頂綠呢大轎抬來,前面儀仗森嚴,後面跟著幾頂花呢繡轎。一個家丁飛奔過來,遞上一個名刺。管家接過一看,上面赫然寫著湖北巡撫胡林翼的大名。管家喜出望外,連忙進府報告官文。官文歡喜異常,親到大門外迎接。胡林翼不但自己來了,還帶來了老母和正妻靜娟夫人,以太太之禮,給六姨太送了一份厚禮。六姨太破涕為笑,在二門外恭迎胡家太夫人、夫人。聽說巡撫以如此隆重的禮儀慶賀官文六姨太的生日,不到一個時辰,湖北藩司、臬司、糧道、鹽道、漢陽知府、武昌知府全部來齊了。六姨太得了一個全臉面。宴席上,胡太夫人、靜娟夫人盡選些好聽的話恭維六姨太,把個六姨太喜得合不上嘴。臨別時,胡太夫人又鄭重邀請六姨太到巡撫衙門去做客,六姨太樂滋滋地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一頂花呢大轎將六姨太抬進巡撫衙門,胡太夫人、靜娟夫人設盛宴款待,陪著玩牌聽曲,扯家常。六姨太自幼喪母,見胡太夫人這樣喜歡她,便認胡太夫人為母。胡太夫人高高興興地收下這個義女,又叫她拜見了兄長鬍林翼。胡太夫人送給六姨太一副金鐲金耳環金戒指,算是給義女的見面禮。六姨太回府後,在枕邊對著官文說起胡家母子的千好萬好。並說,從今以後兩家認了親,就是一家了,就不要再為難胡林翼了。官文對這個嬌媚聰敏的六姨太向來百依百順,果然從此再不給胡林翼找岔子了。軍事民事,全付與胡林翼一手辦理,他只在上面畫諾而已;而胡林翼也表面上對他恭敬順從。武昌城裡督撫關係之親密,為全國之首。
先前,曾國藩聽到官胡這段故事後置之一笑。他笑胡林翼太軟弱了,竟然用討好一個姨太太的手腕來換取官文的合作,豈不太失堂堂大丈夫的氣節!現在,他明白了,這正是胡林翼的高明之處,也是胡林翼勝過他的地方。“柔弱勝剛強”,胡林翼早已深懂此中之昧,並運用得相當熟練了。
“潤芝啊,你竟比我早得道!”曾國藩高興得拍著几案,不自覺地喊出聲來。這一拍不打緊,把一支正燃著的蠟燭給震倒了,恰跌在攤開的《道德經》上。曾國藩心疼地撫摸著,卻意外地在一個燒殘的夾層之中發現一塊薄薄的白絹。他小心地將白絹抽出,見上面寫著幾行字:
滌生侍郎大人麾下:
山人有幸,又與大人相晤,只是面容為山火所毀,不知驚嚇故人否?嘗思以陌路相接談,或更少成見梗阻,故未能相認,尚乞諒宥是幸。山人為此次晤談,計謀日久,思慮至深,所談者,句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