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哈利!”
我轉過身。她從正在啟動的車裡探出半個身子。
“怎麼了?”
“繼續寫。我們需要你。”她揮手道。車開走了。
80
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很不喜歡懸疑故事讀到結尾。我從小就有這個問題,某天一個人在圖書館裡,我發現了愛倫·坡,他是我喜歡上的第一位非兒童讀物作家。除了會寫了不起的恐怖和幻想故事,他還是現代偵探小說的締造者,從那以後,無論其他種類的文學(據說更貼近現實的小說、實驗主義小說、心理小說)讀了多少,我總會游回懸疑小說的懷抱,那還是在我被迫靠寫這些東西謀生之前很久。然而,我往往要面對同一個兩難局面:我喜歡開頭勝過結尾。我喜歡謎題,答案永遠讓我有點失望。
寫懸疑故事的困難之處在於故事其實不夠懸疑。生活能夠擊敗文學賦予它的形式,無論是驚悚小說的高潮段落還是大多數故事的三段式佈局。生活真正的威脅與風險來自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來自你活在完全偶然的現實之中,每一個時刻都獨一無二且永不重複,我們確實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它必將結束。因此我對絕大多數偵探故事的不滿在於,小說給出的答案永遠比不上揭開的問題。
按照奧登的解釋,傳統的懸疑小說其實是個本質上很保守的型別。犯罪打破現狀;讀者享受越界帶來的刺激,然後讚賞地看著偵探——社會秩序的代行者——在結局讓一切恢復原狀。我們喝完熱可可,上床睡覺,舒適而安全。確實如此。然而,這套理論未能考慮到的是下一本書、下一起謀殺案、再下一本書和再下一起謀殺案。你把所有的波洛小說,所有的梅格雷、盧·亞契、馬修·斯卡德小說擺成一排,得到的東西既陌生又熟悉:在這個世界裡,神秘莫測的破壞性力量不斷興起,一切的解決都是暫時的,只夠我們在下一起案件發生前喘息片刻。
是的,雖說我遭受了那麼多挫敗,但我還會有下一個案子。不是為了什麼高尚的理由,或者珍妮甚至特蕾莎對我的鼓勵,只是因為我無法阻止自己。為時已晚。我和克雷一樣,道路在我們小時候、在皇后區狹小的房間裡、在母親的照顧之下都已經鋪好。他的道路,前面已經說夠了。我的道路……唔,難道還不明顯嗎?我是把腦袋埋在書裡的孤獨男孩。幾十年以後我還是這樣。但我不是變態狂,認為自己私密的內心世界是真實的。不,我承認我的世界什麼都不是——近乎什麼都不是,純粹是虛構的,但我還是勉力向前——窮困、孤獨、絕望、貧乏、苦悶、神經質——但我堅持對著現實舉起自己的小說,就像只能反射夢境的鏡子。任何文學作品都是戰勝自我的偉大勝利,是對抗世界的小小戲劇。
坐火車回家的路上,我想著這些事情,克雷的故事已經結束,我開始構想自己的書的新篇章。我將回到母親的公寓,躺在空蕩蕩的床上,明早多半會開始寫一本新書。我這種九流寫手可浪費不起好點子,我會盡量盤剝利用這個故事,用小說的形式進行重述,改變角色姓名和其他細節。但這次有個名字會是真的:我自己的。
克雷說我們只是承載一滴生命的小小容器,說毀壞我們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像讓一滴水迴歸海洋。這就是此刻我對他的看法,他躺在那兒,沉睡得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不知道淌進血管的最後一股水流將帶走他的生命。
他的故事和所有人的故事一樣:一條湍急而陰暗的小河,穿過激流、瀑布和森林,最後匯入廣闊而神秘的大海。直到這時,流淌變成靜止,我們無拘無束地漂浮,才會意識到我們被帶著走了這麼遠,腳下的深淵沒有盡頭。但這時已經太晚了。我們已經讀到深夜,已經翻到最後一頁,再往後只有空白。
也許你已經猜到被我改頭換面或捏合一體的是哪些真實人物,以及哪些角色其實並不存在,還有我更改了哪些事實和日期。也許你覺得你認識我,就像小說裡值得信任的敘事者,但也許就像一本書背後的小說家,我只是個鬼魂。但此刻咱們暫且認為我坐在火車上,火車在夏末的這個晚上離紐約越來越近,我從視窗能看見堤岸樹木間流淌的黑色河水,所有這些漸漸融入越來越暗的天空。現在你合上這本書,關掉了燈。
'1'在印度梵文中指人體的七個能量中心。
'2'一個綠色黏土動畫人物,動畫自一九五七年起開始在美國國家廣播公司播放。
'3'紐約州薩拉託加泉的一個藝術家社群。
'4'克萊爾記錯了,是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