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自己擔任自己的華生,撰寫一個個案例,程式和方法與福爾摩斯相似得離奇。兩個人甚至都注射可卡因。案例開始永遠是當事人走進他凌亂積灰、堆滿書籍和古物的書房,向主角講述他缺少了什麼或丟失了什麼。他總是在團團煙霧中認真傾聽,留神注意線索,孜孜不倦、無畏無懼、充滿耐心地追查線索,線索往往帶著他回到過去那個失落之物的王國,故事到了盡頭,總是會發現線索的起源,永遠是一出犯罪。
我撕開牛皮紙信封。信封裡有磁帶,有我與克雷和遇害女性尚未謄抄完畢的記錄,還有我的筆記本和檔案。我把磁帶插進錄音機,一邊隨便翻開檔案,一邊聽著克雷用傻乎乎的聲音嘮叨,但現在我知道他這麼說話完全是為了騙我。
我翻開克雷給我的檔案夾:他的情書,一疊粉色和紫色的寶麗來照片,他從仰慕者那裡收集的文書。大概是另一種色情文學吧。這麼多女人,這麼多年,這麼多面孔、名字、軀體。她們後來都怎樣了?每一個都可能遭遇我見過的那三個的命運。快翻到最底下時,我看見一張手寫的字條,用的是上等白色信紙,日期是三年前。
親愛的克雷先生:
我叫達妮艾拉·吉安卡洛。我姐姐是朵拉。我知道你一直說你沒有殺她。我還知道她為你當模特,因此你肯定很喜歡她,認為她值得被拍攝進你的作品。她和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我認為我有權放肆寫信給你。我參加了你的庭審,我認為你看見了我,對我微笑。我有點覺得我好像認識你,因為我們上的是同一所高中,雖說不是同一段時間。我入學比你晚,而且只上到三年級就和家人搬去長島了。我甚至記得你的家,你寄養的那個家,學校那個街區拐彎就能看見。總而言之,因為以上種種,我想求你幫我一個忙。不管報紙上怎麼說你,求你向我展示你是一個仁慈的人。如果你能幫我找到我姐姐剩餘的部分,或者讓我知道她是如何過世的,求求你告訴我。我知道你有能力幫助我。
此致……
隨信附的是一張護照照片似的大頭照,上面的達妮艾拉(或她的姐姐,誰知道呢?)滿頭棕發。這種恭順的語氣,若有若無的調情,都說明寫信的是個心理學新生,捧著一本管控精神變態者的書籍,但我的胃還是忍不住翻騰起來。她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克雷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克雷有沒有回信?他向我隱約提到她。他是在用一條線索逗弄我嗎?達妮為什麼沒有提起高中和寄養家庭的事情?沒錯,她在殺戮開始前好幾年就離開了那個地區,當時不可能認識克雷。但問題仍舊存在。
我翻開我和克雷的訪談記錄,找到他提起寄養母親的地方。格雷琴。她叫格雷琴。格雷琴夫人。老婊子,應該進監獄,而不是坐在老房子裡看電視。克雷這麼說。這麼多年以後,他為什麼還能知道她的近況?他怎麼會知道她還活著,還住那幢屋子?他們有聯絡?還是達妮告訴他的?
我寫到了我不敢寫的部分,我需要把情節拼湊到一起,推動其發展。高潮。第三幕。費力而不討好的任務。情節安排就像下水道,不通順之前誰也不會想這個問題,然後每個人都變成了評論家。但是,請你思考一分鐘,你的真實生活戲碼要是落在紙上,看上去會多麼不真實和矯揉造作,秘密和潛藏動機看起來會多麼顯而易見,在客觀讀者的眼中會多麼黑白分明。舉個例子,咱們實話實說,珍妮和我那段關係的發展,除我之外難道還有誰感到驚訝嗎?因此,哪怕是在這麼一個真實的犯罪故事裡,想讓故事至少還算可信,需要的是深思熟慮,認真挖掘和隱藏事實,創造懸念大體而言等於掩蓋一個人的足跡。可是,回頭再看,我一路拋灑線索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洩露了答案。
66
我走出大樓,看見特倫斯探員的車停在馬路對面他通常停車的位置,車裡還有一個男人。我有點想請他們送我一程,但不希望在他的搭檔面前讓他難堪,於是我沒有搭理坐在車裡讀《郵報》的他。我搭了兩列地鐵和一班公共汽車去那兒,出地鐵站時,我發現達妮打過我的手機,但我沒聽留言。
我亂轉了好一陣才找到那幢屋子。從克雷和我的童年到現在,這個地區重生過不止一次。當時這兒已經奄奄一息,已經破敗不堪,充滿年久失修的公寓樓,私家住宅的房主不是太老就是太窮,反正沒錢修繕,死死抓著中產階級的最低幾檔不肯放手,眼看這個城市滑向破產邊緣。如今這裡已經復興,一切都那麼明亮整潔;克雷的寄養母親的那幢屋子——臺階彎曲,地基下沉,灌木叢需要修剪,窗簾拉得緊緊的——就彷彿一個膿包,乃是街區之恥。我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