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那邊看一眼,連戲也沒看一眼。從開場鑼鼓敲響以來,《放下你的鞭子》、《沒有祖國的孩子》、《故鄉》……一個個著名短劇由一個個更著名的明星一路演下來,李果果幾乎都沒看清,他一直偷偷看著身邊的文靜。鼓掌時,更是一點不老實地往文靜身上擠。他太感激小盧先生把公司最後的兩張坐票留給了他倆。文靜卻也沒有像平時那樣退避開——開演以來,她不是落淚,就是傻笑,一晚上把從前只能在電影上看到的全中國的明星全看在眼裡,她興奮得連身邊坐著個李果果也忘了。
“喲嗬嗬吼,喲嗬嗬吼,西陵灘如竹節稠,灘灘都是鬼見愁;青灘洩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下一個節目是宜昌學院街小學張一之校長帶來的一隊小學生演的《川江號子》,當中岔一岔,也好讓再下個節目《捉漢奸》又有角色的謝添換個裝。
“一聲號子我一身汗,一聲號子我一身膽!”小學生們像模像樣地照著從小在江邊看到的縴夫拉灘的形狀表演著,牆頭上卻笑倒寶錠。
“傻笑個啥!”盧作孚低聲喝止從牆頭滑到身邊的寶錠。
“我的個魁先哥耶,當真闖青灘洩灘崆嶺灘,要像這群崽兒恁個吼,船早打爛了!笑死我了。”
“我看你才好笑。明明曉得別個娃娃們是在演戲!”
“喲嗬嗬吼,喲嗬嗬吼,我這肚皮!”寶錠笑得停不住。
“光會笑!就依你說,當真把你們那闖青灘洩灘崆嶺灘的號子硬搬到這露天劇場來吼,一吼大半天船還沒走幾尺,觀眾早跑光了!”盧作孚低喝道,“自己不學文化,不懂藝術,還笑別個!”
“是,是,我不懂,我魁先哥懂,不就夠了!”
“盧先生走到哪裡都有朋友,但只有跟寶師傅在一起,他才活得像個娃娃。”文靜回頭望著盧作孚這邊牆角。
“是。”李果果應道,一隻手趁勢搭上了文靜扭動的削肩。文靜這才意識到李果果今晚特不老實,卻也沒退避——此時她就是想退避,也無處可退,露天劇場早已擠得水洩不通。
“一根纖索九丈三,爺孫八代肩上拴;踩破卵石哪個憐,縴夫才懂過灘難……”學院街小學的學生們還在“喲嗬嗬吼”,笑得渾身晃動的寶錠,手頭的一件東西碰到了盧作孚,冰冷地一激之後,盧作孚看清了是一把船用大號扳手。
“叫你來看戲,還帶這個?”盧作孚問。
沒想到這一問,無意中竟幫寶錠止住了這一陣傻笑。寶錠重新抓穩了扳手,想了想,說:“小時候,你做了定遠號的船模型送我,我一路抱到上海。公司訂了鐵船你叫我學‘引進’,我十幾年沒丟開過這東西。”
“別廢話了。《捉漢奸》了!”
戲臺子上,那漢奸眼露兇光,正要動刀子搞暗殺。
“殺了他!”寶錠低吼,吼的是殺漢奸。盧作孚看他那樣,顯然沒認出演漢奸的就是上個劇裡的“把關人”。盧作孚衝寶錠羨慕地嘀咕一聲:“我要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寶錠憨憨地一笑,“寶錠腦瓜沒你好用,活得簡單!”
漢奸被捉,盧作孚與全場人一齊歡呼,寶錠卻從背後悄悄地看著盧作孚。寶錠並不像他說得那麼簡單,今晚他帶了大扳手隨身,便不是像他對盧作孚說的那樣,而是另有原因。那天船到宜昌,聽說碼頭上中國反諜人員與日諜同歸於盡後,寶錠便擔心上了。他知道,如果間諜要害人,第一個目標一定是魁先哥。平日跑船顧不上,今晚在魁先哥身邊,他便帶了扳手,怕人雜,壞人對魁先哥不利。看戲時,他在牆頭已經發現了一丈開外一個形跡可疑之人——此人戴鴨舌帽,別人看戲,他看戲。別人鼓掌時,他鼓掌,頭卻不時扭向盧作孚。寶錠一看便知他隱藏在鴨舌帽下的那雙眼睛是瞄著盧作孚。
戴鴨舌帽的是駱隊副。昨天日落時包圍對岸沉船,衝上船後,一眼看到駕駛艙中刻字。駱隊副在軍統的專業是歐美密碼破譯與電臺方位偵測。“九一八”後,苦學日文,如今不僅精通日文,而且連日文密碼中各種變數都瞭然於心,是以一看便識得刻字意思。昨日跑了“沙揚娜娜”,24小時以來,再未發現該可疑電臺收發一次電報。當時全船搜遍,未見電臺。只在駕駛艙發現日文密碼抄報碎紙片,帶回駐地,翻出專用密碼本,破譯出來,是與日本空軍離宜最近的W海軍航空兵基地通報的內容,轟炸當前中日第一戰場宜昌云云。駱隊副心知,日諜絕不會善罷甘休,大規模轟炸不成,極可能採取目標轟炸,他便開始為盧作孚擔心。秦隊長死前那句唯一的遺言——“就連他這樣一個私人輪船老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