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不寒而慄道:“是!老師行蹤,田中本不該多問。只是田中軍令在身,無論何時何地,寸步不離老師,老師若遭不幸,必是田中先死在前!”
“升旗不去赴死,是求生。”升旗遠望下游峽口天空,“田中君留此,另有要事。”
“什麼任務?”
“11月7日這一天,盧作孚人在哪裡,在宜昌哪棟房中,或是碼頭哪條囤船上,或是上了江中哪條輪船。”
“老師不說你去哪裡,田中怎麼向您報告?”
升旗一指那架電臺,用手指在空中畫了個符號。
田仲用英文讀出:“W?”
升旗點頭道:“我走後,日落之前,你也離開此船。11月7日前,無論對岸發生任何情況,不得動用電臺。11月7日,定位盧作孚所在,無論你自己遭遇任何情況,務必給我發報。”
“是!”
“日落之前,必須離船!”升旗又強調。
“是!”田仲道,“此去W,路遠道險,沿江中國軍警便衣,對上行難民一律放行,對下行的人與船則盤查十分嚴厲。中國人,這種時候,誰還敢下行?”
“這是升旗的事,請田中做好田中的事。拜託了!”升旗恭恭敬敬一躬,雙手扶門框,出了艙門。
“老師等等,幾天來水位急落直下,跳板早已搭不上岸邊,當中隔著水退後好幾丈稀泥灘,我得再接兩塊跳板送老師上岸!”田中放下耳機,關了電臺,三步並兩步躥出門去,一抬眼,跳板上早已不見升旗,再向前大片泥灘上也不見,怕老師滑下水去,低頭看時,水面如鏡,不起一點漣漪,田仲急叫:“老師!”
“沙揚娜娜——”聽得岸邊傳來一聲濃重三河口音的回應,掩岸竹林中,升旗背影若隱若現,一身寬袖敞口白衣白褲,依舊飄飄灑灑,纖塵不染。田仲手把欄杆在沉船長廊上呆立,想了很久,“老師怎麼上的岸?”這問題,直到戰後寫下《與老師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書時,還困惑著田仲……
田仲獨自回到艙中,忽然感到冷。關了兩邊艙門,還冷。這才意識到是恐懼。一股莫名的恐懼像太陽出上遊峽口後,水中岸上便會突兀生起寒意那樣包圍了他。竟無處可躲。江田島鐵血訓練培養出來的無畏,在支那出生入死歷練出來的意志,一轉眼不知哪裡去了。想了想,明白過來,這些年,自己一無所懼,靠的原來是老師的膽子。
先前,老師說到一個字眼“生祭”,這二字本來生僻,平時不大用。田仲卻似在哪兒見過……這些年老師要求讀二十四史,對古代中國名商瞭然於胸,那回讀罷宋史,卻記下了宋末文天祥抗元被俘,囚於大都土牢經年,南宋士民竟自動集合,向北生祭文丞相。因知其絕不降元,自分必死,索性趁他活著便行祭奠。可是,升旗“生祭”盧作孚,卻又為何?還說“第一天,我就生祭過他了”。第一天是哪一天?田仲想起來了,10月24日清晨8點前,升旗在沉船上打個盤腳,背影真似老僧入定。田仲繞到船舷邊,見升旗雙眼緊閉,雙頰卻有淚痕。當時盧作孚的民字號船隊與新集合的川江船幫木船拉響汽笛、喊著號子湧出峽口,算起來可不正是中國人“宜昌大撤退”的“第一天”?悲淚之後,升旗便口授上策中策,卻不提下策。現在回想,當時升旗便已料定,上策中策軍方難被採納,而備好“下策”。十幾天來,升旗多次說到:“棋從斷處生。此棋盧作孚既敢斷,留給升旗的,自古華山一條道——一本道而已。”
“田中君,你以為,什麼人都敢與盧作孚紋枰對坐麼?宜昌才是當今日中戰場‘第一戰區’,升旗與盧作孚這局棋,這才進入生死劫殺。”
可是,老師卻又遲遲不肯下手,一直捱到今日,顯然是萬不得已,才下決心。老師此行,自然是去W空軍基地。自雲陽丸被困,其船長吉野便心生殺機。後來多次駕雲陽丸對撞民生輪船,洩憤而已。萬流輪被生擒,改號民權,盧作孚向億萬國人與長江列強當眾上演一場東方式復仇好戲,吉野憤而辭去日清商船工作,回國後正值備軍備戰,便重新迴歸海軍。日中戰事一開,他正好在W任指揮。老師此去,面呈“下策”,正中吉野下懷。只待本月17日這邊確定盧作孚所在位置,W那邊特遣一支強擊機分隊飛宜,盧作孚難逃絕殺。日本軍中,是人皆說“武士道”,老師布衣,卻於寂寞中默默信守此道,是田仲所見武士道中第一人。居然於決心置敵於死地、且斷定其必死無疑之時,對宿敵行南宋百姓敬其丞相之禮,令田仲驚歎。勝利後回國,一定要把老師的事寫下來,留給後來的學生,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