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幸福,生活遲早會對他伸出利爪,災難會降臨--疾病,貧窮,種種損失。到那時誰也看不見他,聽不見他,正如現在他看不見別人,聽不見別人一樣。可是,拿錘子的人是沒有的,幸福的人照樣過他的幸福生活,只有日常生活的小小煩惱才使他感到有點激動,就像微風吹拂楊樹一樣。一切都幸福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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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自普希金的詩《英雄》,引文不完全正確。
“那天夜裡我才明白,原來我也是心滿意足,也是幸福的,”伊凡·伊凡內奇站起來,接著說,“我在飯桌上、在打獵時也一樣教導別人怎樣生活,怎樣信仰,怎樣管理平民百姓。我也常常說:學問是光明,教育必不可少,但對普通人來說目前只要能讀會寫就足夠了。自由是好東西,我也這樣說,沒有自由就像沒有空氣一樣是不行的,但目前還得等待。是的,我就是這樣說的,不過我現在要問:為什麼要等待?”伊凡·伊凡內奇生氣地望著布林金,問道,“我請問你們,為什麼要等待?出於什麼考慮?別人對我說,凡事不能一航而就,任何理想總是在生活中逐步地、在適當的時候實現的。不過,這是誰說的?有什麼證據說明這是對的?你們會引證事物的自然規律和社會現象的合法性。但是我請問:我,一個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溝前,本來我也許可以跳過去,或者在上面架一座橋走過去,我卻偏要等著它自己合攏,或者等著淤泥把它填滿,這樣做有什麼規律和合法性可言?再說一遍,為什麼要等待,等到活不下去的時候嗎?可是人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我一清早就離開弟弟的莊園。從此以後,我就感到城市的生活難以忍受。那份平靜和安寧令我壓抑,我害怕看別人家的窗子,因為現在對我來說,沒有比圍桌而坐一道喝茶的幸福家庭更令人難受的場景了。我已經老了,已經不適宜當一名鬥士,我甚至不會憎恨了。我只是心裡悲哀,氣憤,懊喪,每到夜裡我的腦子裡種種思想如潮水般湧來,弄得我十分激動,不能安睡……唉,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伊凡·伊凡內奇激動得在兩個屋角問不停地走來走去,反覆說:
“要是我還年輕該多好啊!”
他突然走到阿列興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之後又握他的另一隻手。
“巴維爾·康斯坦丁內奇!”他用懇求的語氣說,“您永遠不要感到滿足,不要讓自己麻木不仁!趁您年輕、強壯、朝氣蓬勃,您要不知疲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如果生活中有意義有目標,那也絕不是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在於更明智、更偉大的事業。做好事吧!”
這番話伊凡·伊凡內奇是帶著可憐的、央求的笑容說的,彷彿他是為自己央求他的。
後來這三人坐在客廳裡不同角落的圈椅裡,都默不做聲了。伊凡·伊凡內奇的故事既沒有讓布林金也沒有讓阿列興感到滿足。在昏黃的光照中,金邊畫框裡的將軍和太太像活人似的瞧著他們,在這種時候聽一個愛吃醋栗的可憐的小職員的故事不免乏味。不知為什麼他們很想聽聽文人雅士或女人的故事。他們坐著的這個客廳裡的一切,從蒙著套子的枝形吊燈架、圈椅,到腳下的地毯,都說明,這些此刻在畫框裡看著他們的人從前也在這裡走過,坐過,喝過茶。現在漂亮的佩拉吉婭在地毯上不出聲地走著--這比任何故事更美妙動人。
阿列興困得不行;他早上三點就起床操持家務,現在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他擔心客人們在他不在時會講什麼有趣的故事,所以不肯離開。伊凡·伊凡內奇剛才講的是否機智是否正確,他不去琢磨。客人們不談麥種,不談千草,不談焦油,他們談的事跟他的生活沒有直接關係,這就讓他很高興,他希望他們繼續談下去……
“不過該睡覺了,”布林金站起身來說,“祝各位晚安。”
阿列興道了晚安,回到樓下的住室去了,兩位客人留在樓上。他們被領到一個大房間過夜,那裡有兩張老式的雕花木床,屋角掛著耶穌受難的象牙十字架。床上的被褥又寬大又幹淨,由漂亮的佩拉吉婭剛剛鋪好,散發出一股好聞的清爽味。
伊凡·伊凡內奇默默地脫去衣服,躺下了。
“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吧!”他說完就矇頭睡了。
他放在桌上的菸斗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煙油子味。布林金一直睡不著,怎麼也弄不明白,哪兒來的這股難聞的氣味。
雨通宵敲打著窗子。
一八九八年八月
09 打賭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