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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璧心底一沉,低低斥道:“你糊塗!貴妃與大行皇帝伉儷情深,大行皇帝駕崩,貴妃傷心欲絕,難保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怎可讓貴妃一人獨處房中?”
積雲嚇得不敢再言,只不住地叩首,哭泣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
竹息覷一眼朱成璧的神色,低低向積雲道:“可有驚動了六殿下?”
積雲忙道:“沒有沒有,六殿下尚在偏殿安睡。”
朱成璧點一點頭,微一轉眸,見梁太醫與劉太醫在一旁斟酌著方子,揚一揚眉道:“都先下去,哀家有話要私下裡跟貴妃說。”
積雲微一遲疑:“方才宜妃娘娘也……”
竹息凌厲地瞥她一眼,斥道:“太后娘娘與宜妃娘娘是可以相提並論的麼?況且宜妃娘娘說了什麼,自有太后娘娘做主,又何須你來操心?”
積雲不意竹息如此訓斥自己,若在從前,竹息在關雎宮素來謙恭溫順,對自己更是禮讓有加,心裡到底是湧出無限的哀涼,今時已非往日,琳妃已貴為太后,竹息亦是尊貴之身,又豈會再有觀他人顏色的道理?
見積雲諾諾著答應,袖著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門“吱呀”一聲關上,朱成璧緩步上前,淡淡道:“貴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會攔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兒麼?”
舒貴妃喉中的嗚咽聲湧起:“嬪妾,嬪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貴妃寒若覆霜的雙手,緩緩在她身邊坐下:“宜妃到底與你說了什麼,好好的又怎會突然想不開?大行皇帝駕崩前數番囑託了哀家,要好好照顧你們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來日讓哀家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舒貴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囁嚅著道:“宜妃只是告訴嬪妾,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嬪妾的名字,嬪妾沒能見大行皇帝最後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貴妃每日卯時三刻必會趕到儀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時二刻駕崩,是天不遂人願,無關貴妃。”
舒貴妃惶然搖頭:“雖是卯時三刻趕到儀元殿,但嬪妾每日卯時必會醒來,孰料今日竟會睡到辰時……”
朱成璧微微鬆開舒貴妃的雙手,攏一攏鬢邊的碎髮:“許是貴妃日日操勞太過,才會如此。”
舒貴妃有一瞬間的遲疑,似是生出了些許的畏懼之色,終是輕輕道:“嬪妾原本也這樣想,只是即便嬪妾昏睡不醒,積雲和積雨亦是分得出輕重緩急,怎會忘了喚醒嬪妾呢?”
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待到為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綾被積雲從自己的脖頸上扯落,在生死邊陲徘徊的舒貴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駕崩時,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邊,為何卻是宜妃轉告自己,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一直念著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來對自己的怨懟,又怎肯陪著自己回宮,又好言相慰?
還有,自己懸樑自裁,蹬開小杌子,積雲闖進鴛鸞殿的當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聲疾呼“貴妃娘娘殉葬了”?
於是,終究是開始起疑,朱成璧對待自己,是親如姐妹一般的疼惜,還是笑臉在前、暗箭在後?
朱成璧不意舒貴妃如此發問,微微一怔,轉瞬間抿去了那縷遲疑與不自在,只是靜靜道:“積雲與積雨總也會有累著的時候,並非是輕重不分之人,貴妃不必責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內醞釀,只需一個小小的眼神,便能撕開所有的謊言與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奧城,隆慶一朝最得恩寵的兩位女子,彼此相對,面臨最後的抉擇。
許久許久,朱成璧只覺得喉嚨逐漸乾澀,如生出了毛絨的小手,一點一點細細地抓撓。
鴛鸞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鬱鬱的時節,晚風輕拂,有簌簌的細聲如朦朧微雨一般靜靜滑落、如金絲曇花一般悄然綻放。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關雎宮的兩株桐樹是弈澹與阮嫣然情愛的見證,是大周自開朝以來難得的佳話,然而,佳話雖好,卻是建立在無數人為之犧牲的基礎之上,即便這是最難得、最無暇的飽滿愛情,亦是沾染了塵埃與鮮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宮的桐樹,就想起自己與舒貴妃截然不同的命運,一個是一帝一妃的傳世佳話,一個卻在朱牆深鎖中一遍又一遍重溫著年少時的記憶,這輩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憶,都盡數掩藏於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塵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