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世上剛剛一百天,家裡就帶了兩次孝,第一次是給荒唐的正德皇帝,第二次則是他的父親。
徐家前兩個兒子都比徐渭大很多,和繼母苗氏之間隔閡很深,失去了丈夫之後,苗氏要承擔繁重的家務,要維繫繼母的尊嚴和地位,要維持四分五裂的家,坦白說苗氏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她把徐渭當成自己未來的依靠。
從小就教徐渭讀書,九歲便能作文,十多歲時仿揚雄的《解嘲》作《釋毀》,轟動了全城,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神童。
只是苗氏對他的愛帶著病態,帶著偏執,帶著瘋狂……徐渭越出色,苗氏就越驚恐,她怕這個孩子最終會離她而去。
終於,在徐渭十歲那年,苗氏做了一件瘋狂透頂的事情,她把徐渭的生母給買了!
當得知這個訊息之後,徐渭哭暈過去,整整三天的時間,他水米不沾唇,幾乎死過去。母子分離,在徐渭的心頭留下了猙獰的傷口,一直在流血。
“行之,嫡母她愛護我,疼惜我,我同樣敬重她,可是!她竟然要求我只把她當做母親,當做生我養我的母親。只要我和生母多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眼神,她就會瘋狂的咒罵,罰跪,打板子,不光打我,也打生母,我們母子之間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即便如此,嫡母還是無法忍受,她把母親賣了!”
徐渭說到這一段,指甲深深刺入手心,暗紅的鮮血滴滴答答流出來,這道傷口不在掌心,而在心頭!
“從此之後,我經常做噩夢,還留下了頭疼的毛病。不過很快我不再害怕做噩夢了?行之,你知道什麼原因嗎?”徐渭淚光湧動,悲憤到了極點,痛苦說道:“現實比噩夢還可怕!我十五歲那年,嫡母死了,家產都歸了兩個哥哥,我就像是貨物牲畜一樣,也跟著他們。我努力討好他們,只希望他們能准許一個弟弟卑微地活著,只要有飯吃,有書讀,我就知足了,因為我堅信,憑著我的才華一定能蟾宮折桂,能夠苦盡甘來!”
“可是!”
徐渭突然站起來,指著蒼天,破口大罵:“賊老天,連活路都不給我留!二十歲的時候,二哥病死在去貴州的途中,二十五歲大哥病死,鄉紳霸佔了我們徐家的祖宅,把我趕到了街頭,幸虧我的妻子讓我住在她的家中。上門女婿,倒插門啊!”
徐渭悲憤地嚎叫:“尊嚴,男人的尊嚴,從小到大對我來說,都是最大的奢侈!在岳父家裡,我忍耐,我對誰都賠笑臉,我像野草一樣,卑賤地活著。但是,老天爺從來都是欺軟怕硬,他還在折磨我!轉過年,愛妻又因為肺癆喪命,我徐渭再度流落街頭。幸好老師出面,拿回了老宅子,等我回家的時候,父親,嫡母,兄長,妻子,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
唐毅默默聽著徐渭的咆哮,一陣陣不寒而慄,早就聽說過徐渭的不幸,可是真正聽他訴說,才覺得頭皮發麻,渾身冰涼。這是何等的倒黴蛋?要是落到自己的身上,只怕早就自殺了,連活下來的勇氣都沒有。
難怪徐渭會變得乖張怪異,這樣病態的家庭,病態的成長環境,孩子能三觀正常,簡直出了鬼了!
“行之,家中再多的不幸我都可以忍耐,我始終相信天道酬勤,相信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我努力讀書,一次次參加科考,我相信自己的才華,我相信科舉是公平的,可是呢?一次又一次的落榜,除了二十歲的時候,大老爺可憐我,弄了一個秀才之外,我再也沒有一絲斬獲,如今年過而立,眼看著那些比我年輕,狗屁不通的傢伙風光無限,中舉人,中進士,鮮衣怒馬,我,我就想死!”
徐渭攥著拳頭,冷笑道:“嫉妒,憤恨,我就寫文章嘲弄他們,羞辱他們,徐青藤性格怪異的名聲越傳越廣,無論誰當考官,都沒有膽子取中我,徐渭!就成了一坨人人避之不及的臭狗屎!”
……
“不!”唐毅突然鬚髮皆乍,大聲怒吼,徐渭竟然被他嚇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唐毅聲色俱厲,指著徐渭的腦袋大聲說道:“徐文長,你錯了,上天給了你別人無法企及的頭腦,給了你令人驚歎的才華。沒有人可以看不起你,就拿這些賬目來說,多少人訓練幾個月,甚至幾年都弄不懂,你幾乎不用指點,就能上手。你的詩文,你的書畫,放眼大明朝,何人能比得上?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利用自己的才華,而不是揮霍作踐!”
徐渭渾身巨震,他是個天才,只是越聰明的人越願意鑽牛角尖,越固執己見,聽不進去別人的話。
只有唐毅這種年紀輕輕,聲名鵲起,手中實力強悍,無論各個方面都讓他心服口服的人,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