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揹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揹包中取出手電照著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溼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揹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柺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著手電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洗的緣故,墓碑並段有顯出時間的痕跡,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隻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彷彿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溼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個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兩樣最能象徵永恆的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了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莊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拼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但莊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跡,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跡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莊顏的那幅畫了。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莊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個黑色墓碑。開始它們在雪中銀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透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像,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莊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他猛回頭,看到映象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對映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矇矇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