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賊。總不會是皇帝不允她懷麼?陸梨抿著唇不語,只悄悄然把紫檀蓋兒又掩上。
那水汽蒸騰像把人影子蒙了霧,她穿一襲水綠的斜襟褂兒,頭上扎著森青的方布巾,雙頰姣好得有如凝脂,再樸素的衣裳也掩不住那日漸嫵媚起來的風情。
前天晚上京城下了一夜暴雨,聽說廢太子徹夜通宵寫了篇《桑田論》,她也就耽擱著一宿沒回下院歇息。清早回來提著桶子去搓澡,聽說有人瞥見她換下的底褲上有一點兒紅。廢太子近日英勢勃發,瞧過的人都被他的俊美與冷漠迷去了心,女伴們暗地裡猜著陸梨該是或與楚鄒有了些什麼,可陸梨每每把距離撇得老遠,偏就是讓她們得不著藉口。
此刻瞧見她一個人留下忙碌,不由好奇打問:“梨子,多難得的場面,怎不央著那位爺捎帶上你?”
陸梨心裡也覺著奇怪,一早就在等楚鄒傳話呢,按說這時候他該來叫自己的,竟然也沒個動靜。她倒不是想去見那前頭的世面,宮廷裡的慶典與哀祭她業已瞧過兩回,一回是四歲時候杵在奉天門下,看楚鄒高高的站在三層臺基上冊封太子,一回是孫皇后出殯的喪禮。
坤寧宮停靈滿三七後,出斷虹橋往西華門送出去,那漆黑的棺木上披著錦幡,白紙在空中如花漫灑,蝴蝶一樣地帶著人靈魂飄走。彼時六歲的陸梨矮矮的貼著十歲的楚鄒,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旁往門下挪移,那時候的楚鄒無意識地牽住她,指尖都在微微地打著顫。她聽見他對自己說:“如今我也和你一樣了,沒娘。”然後少年的眼眶裡頓地溼卻。
從皇陵回來後,就把自個像個長條兒死人樣地橫在床上,又叫她用小手一遍一遍地拂他眼睛,拂著拂著他漂亮的五官忽然就擠得變了形。那是她頭一回看見他那樣哭,在關起殿門後無人的東宮寢榻上,痛苦地咬抑著聲音不願被外頭聽見。彼時尚未開化的陸梨看在眼裡,心底裡疼得一刀一刀都快要碎掉。
楚鄒是曉得母后基於陸梨的意義的,打小就杵在孫皇后跟前長大的陸梨,小臉蛋蹭著孫皇后的肩頭看她描瓶繪畫,貼著她看不懂也痴痴地看楚鄒從宮外捎回的信函,孫皇后從來也未曾怪過一句小太監不懂禮兒。她死後,她就大冬天坐在她宮外頭的臺階上曬太陽,她給了她起初的、她從來都陌生的類似孃親的暖和。人說七年為陰界一輪,今歲祭典一過該去投胎了吧,楚鄒今天這朝不該不來叫自己。
但面上只是掩瞞著,做輕描淡寫道:“四殿下性情陰鬱寡淡,我左不過是個送膳的宮女,在他跟前可說不上話。”
輕聲慢語話畢,見青石磚鋪就的灶面上有隻細小螞蟻在爬,怕爬進了鍋裡,忙用筷子將它挑開。只袖子才拂過兩個挨著的白瓷湯盅,卻瞥見其中一個蓋面上似有些微晶瑩的粉末。陸梨用手指輕沾,亦分辨不出是什麼,但看那蓋面上一個小小的“長”字,猜著怕不是送去給長春宮的孫凡真或者李蘭蘭,心下不由微微一跳。
那盅子裡沸騰的湯水把碗蓋震盪,若然再晚一些被淹沒,她怕是都發現不了。陸梨連忙抬眼朝窗外望,二道門內正出去一個矮瘦的宮女,面生得從前並未有見過。可惜她跨門檻時裙裾撩起,那腳上的粉紫色花絨卻出賣了她。
剛進宮的三等奴婢可能不曉得,內廷的宮女穿鞋有講究。新一波秀女進宮,頭前的宮女就升級成了姐姐或姑姑,鞋都是一樣的底子和麵,上頭裝飾的繡紋和花樣可就隨意多了,能穿這種花色的大多是出自幾個主位娘娘跟前的人。
這陣子因為孫凡真和李蘭蘭懷孕,她們年輕貌美家世又好,宮裡頭都說將要有兩個新生的強主兒要起來了。怕不是因此遭了誰人的惦記,但淑妃與德妃是不可能的,其餘的約莫就是貴妃和康妃又或者是那幾位有子嗣的娘娘。
雖說對孫凡真與李蘭蘭並無好感,可眼下她二個都懷上了龍嗣,是萬歲爺心頭正緊著的新晉美人。方才走神兒沒注意有人進來,這當口錦秀身邊的香蘭恰好也不在,一個灶膛裡只有自己和兩個各自忙碌的司膳,若然出了事可沒人能說得清。
但把湯倒了、打了必又將那位施藥的“娘娘”得罪,陸梨正待尋思著如何應對,便聽外頭傳來叫喚:“梨子,梨子,榛公公急事兒尋你”。她急急忙忙來不及細想,倉促間便拔了根頭髮往湯裡一溶,跟著走了出去。
撫辰門外小榛子換著一身靛藍的曳撒,發戴冠帽,一貫土氣白淨的臉看上去也顯得莊重了許多。陸梨問他:“榛公公找我何事?”
小榛子睇了她一眼,只哈著腰答:“爺說他那條朱緣邊的鑲玉革帶找不見了,差我來問問梨子姑娘可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