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盞新涼
元宵過後太醫去為應妃診脈,實則只是月信延期,並非有喜。
這也沒什麼不好,她這樣一個美人,若是拖著個大肚子,風情便要減色幾分。
至於司徒鄞的心思,我猜不透,也懶得猜。在宮中走動時,會事先打聽他的行蹤,碰不上他,心裡便落個安靜。
誰知怕鬼偏遇鬼。
這日午後天光尚好,我原是隨性走到紫宵閣外看寒蘭,不料司徒鄞興致這樣高,一個霖順宮裝他不下,竟把棋盤挪到了閣外月臺上,正與胥筠對坐手談。
看君臣二人如常的樣子,想來元宵那夜的事已不了了之。司徒鄞脾性反覆,到底眼明心亮,動怒也不過與我置氣,不會遷怒他人。
身前幾叢木芙蓉掩映,他們兩人又弈得專心,一時未覺我在這裡。我預備迴避,突聽司徒鄞道:“復塵覺得,孑群如何?”
我眉頭一動,停下腳步。
孑群是鍾辰的表字,他們這是在談論哥哥。
胥筠回言:“臣不知皇上言指為何?”
“你心裡清楚,只是不說。”司徒鄞淡淡笑了:“左右沒有旁人,你且隨意說,我且隨意聽。人人都道鎮遠將軍威名四海,是褚國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復塵你,也是大褚的肱股之臣,我想聽你說說。”
“皇上謬讚了,微臣愧不敢當。”回答得謙謹有禮,也是避實就虛。
司徒鄞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只道四字:“朕許你說。”
除卻前朝議政,司徒鄞平日在內宮後苑,或私下與臣子議事,很少稱“朕”,此刻出口,便顯出不可抗拒的威嚴。
果然胥筠躊躕片刻,起身揖禮:“那復塵便斗膽了。”
司徒鄞笑著讓他坐下,信手在棋盤落下一子,“不是說了嘛,你且隨意說。”
胥筠道:“鍾將軍武藝超絕,兵法熟諳,十二歲拜師,十六歲拜將,自先帝在時便殫心為國禦敵,是位難得的忠臣良將。”
“良是良將,”司徒鄞漫不經心地轉動指端黑子,“可復塵怎知,忠是真忠?”
我抽心一冷,傾刻緊張起來,只待胥筠如何作答。
短暫沉默後,聽得謙雅聲音道:“皇上,鍾將軍浴血沙場,立下戰功無數,先皇在時,便褒獎將軍是‘忠肝義膽’……”
“可先皇在時,忠肝義膽的鐘將軍,手裡還沒有西南五郡和瑤西四地的兵權。”
我暗歎一聲:果然,哥哥手握兵權太重,司徒鄞人前不提,終究是他一塊心病。
西南邊陲有未國大軍常年眈踞,能領兵抗敵的,放眼褚國上下、老將新生,沒一個抵得過鍾孑群。這兵權司徒鄞給則給矣,但功高震主,國家超過半數戰力皆在一人掌握,身為一國之主,司徒鄞終是不放心。
即使娶了鍾孑群的妹妹,仍舊不放心。
心中多想了一些,二人的對話便有幾句沒聽真切。待我定下心再去聽,卻是略帶無奈的一聲:“塵卿這步棋,逼得太緊了啊。”
一張指尖點額,似笑非笑的臉透過重重枝葉,隱約可見。
胥筠微笑:“皇上請慢思。”
司徒鄞盯著手中棋子,淡淡搖頭,“這一枚棋,棄了,不捨,不棄,不甘,該當如何?”
話落,忽地以手掩唇咳了起來。
胥筠沉吟:“近來時氣不穩,皇上該保重龍體,御醫院的藥也是良方,良藥苦口。”
“呵,你也婆媽起來……”
胥筠只有苦笑,“聽說皇上不肯喝藥,日日只用參茶頂著,參湯雖補,到底不及藥石有效。”
司徒鄞素有舊疾,一病起來就鬧脾氣不肯喝藥的性子,我也曾聽迢兒當笑話說過幾回。眼下既沒有關於哥哥的話,我預備便走,免得一會兒被發覺不好收拾。
已輕手輕腳走了出去,偏司徒鄞的話音從背後追來:
“這一碗藥,我不想喝,你們一個個地都來勸我;這一杯茶,我想喝得很,卻又不得不遠遠擱開,你們要我怎樣?”
這句不似他平素口吻,胥筠容與一瞬,道:“茶就在手邊,皇上喜歡,喝便是了。”
我腳下一步遲疑。
“是啊,就在手邊。”司徒鄞嘆得我莫名心顫,“本以為只是一杯尋常的茶,眼下卻越發捨不得它白白涼在那裡……”
“茶該趁熱,涼了變色變味,便會辜負。”
“復塵在說什麼?”
“皇上在說茶,臣也在說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