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攪成了一團糟,朕心裡還是清楚的。”
“五殿下年輕氣盛,假以時日,他定會明白上皇用心良苦。”
“朕有時也覺自己,糊塗,沒有道理。”段臻看他一眼,嘆口氣,“朕蹉跎了一輩子,竟到了今日才明白,朕到底想要什麼……”
他到底想要什麼,他終究沒有說出口。
劉嗣貞也沒有問。
天地間只有風雨婆娑,瓊樓玉宇在他們的身前身後鋪展開來,像一個遙遠的夢境。
“帶朕去升道坊吧。”段臻說,“朕去見阿公,最後一面。”
***
秋雨沉沉,天總是昏暗的分不清早晨晌午,好像永遠都不會有晴朗的時候了。
蕭條零落的升道坊從未如此熱鬧過。巷道口上擠滿了人,都是來圍觀鄧將軍抓高公公的。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高公公手辣心黑,折騰了皇朝四十年,如今可總算也有了跌跤的時候,逃不出城,被人在這城東南的旮旯裡逮住了。義憤填膺的長安百姓們在軍士的劍戟後頭推推搡搡,還有一些是河北偷偷過來的災民,咬牙切齒地高聲咒罵著。
太上皇的小輦不得不解了外頭的裝飾,從較為僻靜的另一邊進了升道坊。給他打簾兒的是鄧質,段臻端詳地看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從車上下來,低聲道:“辛苦鄧將軍了。戰報我都看了,平叛戡亂,你居功至偉。”
鄧質抱拳道:“是陳留王部署有方。”
“怎麼,連你也被他收買了麼?”見鄧質臉色微僵,段臻突兀地笑了一下,“放心,不會少了他的。”
他往前邁出步子,才發現自己身在一處亂葬崗上,舉目四望,盡是被大雨衝得七零八落的斷冢荒墳。正遲疑間,鄧質在身後低聲道:“上皇,高仲甫在前頭……燒紙,他說要見您一面,他還有許多……”
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轉身接過了內官手中的傘,自己往前走去。繞過幾座斷碑,便瞧見了高仲甫。
竟當真是在燒紙。
秋雨淋淋漓漓地澆下來,沿著那盛放冥錢的銅盆匯成了一個小小的水窪。銅盆之前是一片爛掉的木頭,隱約可見是一塊立得歪歪斜斜的牌位。一隻枯槁的手顫巍巍地自大袖底下一張張抽出冥錢投入火盆,另一隻手護住了它,大雨之中,他似乎是將整個蒼黑色的身子都覆在了那盆中火苗之上——那火苗很小,不仔細瞧幾乎瞧不出來,那好像只是一星久遠的灰燼,在這連綿的雨中最後的殘喘罷了。
他的口中喃喃不絕地念著什麼,段臻走近前去聽,聽見那反反覆覆只是一句詩。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大約是因感覺到頭頂的雨小了很多,高仲甫茫然地抬起了臉。段臻的黃袍外披了一件長披風,一手撐傘,容姿凜凜,正低頭凝視著他。這是一國之君才會有的眼神和姿態,即使他退位了也不會變。
高仲甫的神色漸漸地回覆到平常的冷靜模樣。他低頭看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撣撣衣襟站了起來。
他的袍服已破敝不堪,且被雨水淋得幾乎脫了色去,花白的頭髮披散著,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容,和那一雙永遠充滿了冷酷心計的眼眸。
“阿公。”段臻和和氣氣地道,“我來接您回去。”
“你三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你……你問過我一句話。”高仲甫盯住他,喉嚨間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你想必已不記得了。”
段臻微微皺眉,但仍舊和顏悅色:“什麼話?”
“你問我,認不認得你的母親。”高仲甫的眼角皺起了細紋,像是回憶裡泛起的漣漪,“那時候,那句話,你逢人就問。直到老太后被敬宗皇帝訓斥了一番,你才再也不敢問了。”
段臻安靜地看著他。他不知道高仲甫為什麼要提這麼久遠的事情,他也不在意。他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耐心地等著。
“你大約也不記得,我是怎樣答你的了。”高仲甫笑了起來,“我說,我認得的——你的母親,我認得的……”
段臻的動作停住了。許久,他未敢抬起頭來,只有風雨在他耳畔呼嘯著擦過。
“你一定想了很久,我為什麼一邊折磨著你,一邊又不肯殺你?”高仲甫笑道,“我捨不得殺你啊,上皇。你是我一手培養起來的,我看著你,就覺得自己活得還算……還算有點價值,你還能叫我一聲阿公,可若換了一個皇帝,我還算個屁!”
“不,”段臻急促地道,“你剛才說的,你再說一遍——”
高仲甫看了他一眼,沉沉地笑出